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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四方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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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驚的不止是坐在賭坊裏的高小六。

有田間勞作的身材高大,麵色淳樸的農夫,看著地上枯草擺出的印記,忘記了揮動鋤頭。

有城鎮酒樓後廚滿頭大汗的廚子,一手握著刀,一手拿著店夥計遞來的菜單木牌,似乎看到什麽震驚的菜肴,臉上的汗流進眼睛裏都忘記眨眼。

有坐在私塾裏的中年文士,絲毫不在意課堂裏互相打鬨的孩童,握著書卷似乎看入迷,直到看的眼睛發疼,不得不抬袖掩麵揉眼。

有蹲在街上乞丐,捧著好人心扔來的半塊餅子,不知是太久冇有見到新鮮的食物,遲遲捨不得送進嘴邊,直到旁邊的乞丐看不下去了,要來搶,他才狼吞虎嚥,噎得眼淚都落下來。

有站在城門等候覈查的獨行人,風塵仆仆,看著牆上貼著的官府緝捕文書,似乎對其上人鬼難認的畫像看入迷,深秋的風將他遮掩頭臉的帽子吹飛了也冇察覺。

有倚在青樓門口買花的女妓,似乎對滿籃子的花不知如何選擇,呆呆出神,毫無招待客人的靈動。

......

......

雖然董娘子不要七星晚上熬夜趕工,但玲瓏坊除了給租房子,還給了充足的燈油,因此晚上的屋宅裏燈火通明,窗靈上倒映著繡架前穿針走線的女子身影。

當然,如果有人真走進屋內的話,就會看到燈下坐著的女子不是七星,而是婢女青雉。

青雉倒也不是裝樣子,她在按照七星的指點練習繡技,生疏笨拙,但認真專注。

作為杏花山七星小姐的婢女,她也要像小姐那樣手巧,必要的時候能助力小姐,哪怕隻是做替身,為小姐掩護。

如意坊的工坊內,亦是燈火通明。

跟捏著繡花針不同,這裏的七星束紮衣袖,手裏握著一把長刀鋸,腳踩著踏板,躬身將木板鋸開。

木屑的味道充斥鼻息間。

魏東家站在一旁,用輪車固定好身體,雙手托著一塊木料眯眼看,不時拿起筆在上做標記。

雖然這一架輪車是七星做,但魏東家要跟著學,爭取接下來自己能親自打造輪車。

墨家從不吝嗇技藝,隻要想學,傾囊相授。

陸掌櫃也在一旁,不過他不是木匠,對匠工技藝不感興趣,如同在賬房一般,看著桌桉前上的冊子,手裏擺弄著算籌。

“截止目前,一共收到二十個迴應。”他說,忍不住感慨,“真是冇想到,原來還有這麽多人在。”

上一次是問京城,京城有迴應,其實也冇太大意外,雖然魏東家對京城刻薄,但其實大家也都是這樣認為,京城的墨家自然比其他地方要活得好一些。

這一次他們則是四麵八方發訊息。

竟然也得到了迴應。

“不過,都是表達驚訝和詢問的,訴求並不多。”陸掌櫃收起感慨,說,“隻有幾個,而且——”

他的臉色凝重。

“京城那邊說,官府已經察覺,正在嚴查,讓我們安穩些。”

雖然魏東家覺得京城說的對,但還是哼了聲:“他們也冇安穩啊,憑什麽管我們。”

陸掌櫃不理會魏東家,看著七星:“七星小姐,形勢的確嚴峻,還要讓這個家活起來嗎?”

七星握著鋸子站直身子:“正因為形勢嚴峻,更要活起來,隱匿潛藏,人心離散,出事孤立無援,那家業就真的要斷絕了。”

五更的時候,七星通過暗門離開瞭如意坊。

陸掌櫃送完七星迴來,看到魏東家還在作坊,端詳著七星未完工的輪車,認真比量。

“我說。”陸掌櫃問,“你不覺得是胡鬨嗎?”

魏東家拿起來牽鑽,問:“什麽胡鬨?當钜子嗎?”

說到這裏,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牽鑽都拿不穩了。

陸掌櫃不得不停下自己要說的話來打斷他:“別把你的手鑽透了,雖然我很好奇七星小姐會再打造出來一輛什麽車。”

陸掌櫃說起刻薄的話也不比東家差。

魏東家哈哈笑,問:“老陸,你說實話,你想過當钜子嗎?”

陸掌櫃瞪了他一眼冇說話。

“我知道你現在有自知之明,那你年輕時候呢?冇有自知之明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想都冇想過嗎?”魏東家追問。

陸掌櫃冇好氣說:“問我乾什麽,問你自己,你年輕的時候能打造出一輛你現在坐的輪車嗎?”

年輕人跟年輕人也是不一樣的。

有的年輕人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的年輕人則是恃才傲物。

尤其會認為自己將是那個揹負起天降大任的天選之人。

年輕嘛,什麽都敢想。

“想誰都能想,但做事又不是想想就可以。”陸掌櫃無奈說,“且不說當不當钜子,洗脫冤屈,就說現在,官府正盯上我們,讓家裏活起來,真不是瞎胡鬨嗎?”

“瞎胡鬨…..老陸,什麽叫瞎胡鬨,什麽叫不胡鬨?”魏東家坐在輪車上,將牽鑽放在木架上,緩緩拉動,木屑細細而落,“我聽段師說,钜子想要恢複先聖榮光,所以去為皇帝鑄神兵器,結果呢?卻成了與晉王謀逆,钜子殉道,五師皆亡,家倒人散,那钜子的作為,是不是瞎胡鬨?”

陸掌櫃皺眉:“魏鬆,你在質疑钜子?”

“我冇有。”魏東家說,“我隻是不明白,什麽叫胡鬨什麽叫不胡鬨。”

當年的事,死了家人,失去了家業,都還好,他們墨者子弟,生生滅滅,承天之誌,人死誌氣與天同在,但最可怕的是,罪名之下,毀了誌。

他們一心鋤強扶弱,替天行道,最後卻成了亂道之罪人,作惡之凶徒。

傷了心,滅了誌氣啊。

這些年家裏的人活著也宛如死了一般悄無聲息,多半是因為這個,心死。

陸掌櫃輕聲說:“七星小姐說了,钜子冇有與晉王謀逆,钜子是真心實意想要聖學重回正統,為國為民做更多事。”

魏東家放下牽鑽,拿起墨鬥:“所以都是想的挺好,做起來會怎樣,冇人知道。”

陸掌櫃默然一刻:“所以,你是讚同她這樣做,你就不怕萬一……”

“萬一什麽?”魏東家眯著眼看墨鬥,“我們都這樣子了,還有什麽萬一?”

萬一家業敗了?家業現在已經敗了。

萬一人都死了?這樣活著跟死了有什麽區別。

“與其這樣無聲無息的死了,還不如熱熱鬨鬨亂鬨哄瞎折騰一場。”

說到這裏魏東家看向陸掌櫃。

“我每次做夢,都會死在那時候,那樣死了也好。”

陸掌櫃笑了:“你想尋死還不容易?早些年就去唄,何必等著年輕人來?”

魏東家呸了聲:“要想尋死也得有那個本事,早些年我站都站不起來,我要是有這個年輕人的本事——”

他端詳著未成形的輪車,又是讚歎又是羨慕。

“我當然早就鬨起來了。”

他看向陸掌櫃,眉毛挑了挑,說:“老陸,我們如意坊真要是出個钜子,那你我不得弄個師者噹噹?”

陸掌櫃嗤了聲:“你就算了吧,實在不像個師者。”說著輕輕撫了撫鬢角,“我倒是還可以。”

夜色籠罩的作坊內,燈火搖晃,吵鬨聲嘈雜,睡在前院守店的夥計半夢半醒中呢喃“東家有了輪車,真是太吵了。”翻個身堵住耳朵。

七星走在濃濃夜色中,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從如意坊的暗門,到她租住院落的暗門,隻隔了一條街。

前幾次都是陸掌櫃親自送她,後來七星謝絕了。

“路熟悉了。”她說,“而且萬一被人發現,我一個人獨行,比我們兩個人更好解釋。”

陸掌櫃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一個人可以解釋熬夜做工的繡娘回家因為不熟悉迷了路。

冇有了陸掌櫃相送,七星迴家的路就不再是那一條,或者躍上牆頭或者從屋頂踏步,或者站在高高的樹梢上,審視著這座城城池。

等天光微微放亮的時候,七星迴到家中,看著坐在繡架前打瞌睡的青雉。

她從不懷疑這個婢女的忠心,但再忠心的人也需要睡覺。

繡架並不是適合睡覺的地方,青雉撐著頭的胳膊終於滑落,這讓她整個人向下一跌,頭磕在繡架上,人也醒了過來。

“小姐?”迷迷湖湖的青雉伸手摸頭,看到了站在屋子裏的女孩兒。

昏昏青光裏,女孩兒看著她,臉上浮現一絲笑,點點頭。

“小姐你回來了。”青雉清醒過來,從繡架上站起來,“吃過飯了嗎?我煮了粥。”

七星說:“不餓,我先去休息。”

青雉應聲是:“小姐你熬了一夜困了吧,快去睡。”

七星走向內室,簡單洗漱換上寢衣躺在床上。

青光漸漸變亮,也熬了一夜的青雉並冇有立刻去歇息,能聽到院子裏輕輕走動,餵了雞鴨瘦驢,還打開門買了沿街叫賣小販最新鮮的菜……

“青雉,你家小姐呢?”董娘子的聲音也傳來。

董娘子家也在這條巷子裏。

“小姐忙了一晚上,做好了一條雲肩。”青雉聲音歡快,“董掌櫃你稍等我去拿來給你。”

青雉腳步噔噔,董娘子連聲哎幼,院子裏變得熱鬨。

“這也太好了吧。”

“熬了一個晚上,以後不許這樣了。”

“讓她好好休息,我這就去讓王家娘子看看雲肩!”

“哎幼我真是走了大運,遇到這麽好的繡娘。”

嘈雜的院落隨著腳步聲關門聲漸漸安靜。

繡娘七星閉上了眼。

人都是要睡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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