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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順和十八年,冬月大雪席捲整個王朝,一則加急戰報和著風雪越過千山,自邊關送抵京城。
半年前,盤踞在西北邊境的柔然族得益於今夏雨水充沛,養得兵強馬壯,伺機發動突襲,來勢洶洶。
大梁被迫迎戰,卻因中原水災糧食減收,糧草供給不足,後繼乏力。
戰事持續了足足半年,連連告急。
終於,幾戰之後,大梁卻柔然數十餘裡,邊關未失。
這一戰折損了大梁數萬士兵。
世代鎮守邊關的秦家,更是父子三人喪命在最後一戰中。
群臣歎惋,皇帝一夜愁白了頭。
訊息傳來時,李鏡宜正打算搬出秦家,回自己的郡主府獨居。
收拾行李的丫鬟們紛紛停下來,有的惶恐,有的流淚。
唯獨李鏡宜愣神許久。
死去的三個人,分彆是她的公爹秦奉、大哥秦邵,以及——丈夫秦策。
她還記得公爹的和藹風趣,大哥的嚴肅正經。
而秦策,她一度想要埋怨這個浪蕩的男人。
自從他瞞著眾人跑去邊關,她已有半年不知他音信。
她氣他的不告而彆,吩咐院中所有人不得提起他。
不曾想再次聽聞,竟是他的死訊。
噩耗接踵而至,祖母秦老夫人得知兒孫罹難,悲痛欲絕,半個時辰不到便駕鶴西去。
李鏡宜擱置下搬離的念頭,吩咐眾人暫時將行李收束起來。
在此之前,婆母和嫂子一個死於瘟疫,一個亡於難產。
秦家闔府隻剩她一個主子,這場喪禮還需她操持。
秦老夫人的鬆華院支起靈堂,長長的靈幡掛了滿院,滿目衰白一路鋪到府門外。
百姓感念秦家人為國捐軀,自發在門口哭靈,嚎聲震天。
李鏡宜孝衣裹身跪在靈堂前頭,本就瘦削的身子更顯嬌弱,眼淚簌簌地落,一度失了信陵郡主風度。
她想,一定是因為祖母的死,她纔會這麼傷心。
在秦家這三年,除了秦策外,與她相處最多的人便是祖母。
縱是自己再嬌氣鬨騰,祖母也冇說過半句不是。
從前與秦策吵鬨時,祖母也總站在她那邊,她在祖母身上感受到久違的溫暖。
至於秦策——在她心裡,他是個混賬。
三年前的冬日他們奉旨成婚,秦家父母和兄嫂從邊關趕回參加完婚宴離開後,他被留下來監工翻修秦家祠堂,順帶陪她度過新婚。
起初那兩月,他們過得平和,他滿意她的容貌,她也滿意他的體格。
可當新婚的激情褪去,衝突便漸漸顯露。
她出身宮廷,規矩精細,難忍他的粗鄙無狀,見不得一點兒異味兒;他自幼混跡在邊關軍營,行事散漫,嫌她多事挑剔。
再加上祠堂修好後,皇伯父指派京城差事給他,他終於反應過來,秦家長輩和皇帝意在用這樁婚事將他牽絆在京城,為秦家留後。
李鏡宜自然也不想他離開,邊關苦寒又危險,她自幼失了父母,雖然皇伯父和宮中眾人都對她關愛有加,可秦策作為丈夫,是她往後半生最親近之人。
她不想成寡婦。
可一腔報國熱血無處可訴,秦策便整日肆意放縱,整日遊手好閒不求上進,或是醉酒或是玩樂。
她看不慣秦策的放浪,與他爭吵不止。
他們住在一個院裡,分居卻長達兩年,隻偶爾陪同祖母用飯出遊,纔會同行。
直到軍情告急,秦策瞞著所有人奔赴邊關,做了個無名無姓的兵卒,然後——
回憶於此處戛然而止,雪花順著寒風灌進來,李鏡宜攏住孝衣,眼淚已乾涸了。
秦家世代以武入朝,鎮守國門,上一輩隻留下公爹一人,這一輩隻得兩個兒子,其餘旁支也是七零八落。到了出殯那日,府門口卻圍得水泄不通,俱是來弔唁的官員百姓。
連她從前在宮中的死對頭樂平公主,也麵容哀婉地過來慰問。
等到午後,皇帝親自登門,更是莫大榮耀。
李鏡宜有段日子冇見到這位皇伯父了,此次一見,發現他竟蒼老不少,四十有二的人,連頭髮也花白了。
她迎皇帝到前院書房去,眼圈不由得泛紅,請個安便再說不出話。
皇帝李敦是她正兒八經的親伯父,父親李敘的親兄長。
皇伯父對她好,她也尊敬他,卻無法像真正的父女那樣與他談心。
李敦看著她,想起往事,心頭微沉。
他將侄女接進宮養了十年,雖封號隻是信陵郡主,卻幾與公主同尊,連賜婚也是選了秦策那樣英武不凡的青年才俊。
思及此處,他眉頭緊鎖,幾經猶豫,帶來另一個訊息。
“秦奉和秦邵皆是拚了口氣回了都城,其後傷重不治,秦策他與柔然一將領搏殺,一路衝進山穀……”
李鏡宜默然,唇線緊繃。
她明白,秦策連個屍身也冇留下。
柔然騎兵多,或許,他早被那些人踩碎在泥裡了。
“秦邵回都城後撐了幾天,替秦策送了封信回來交予朕,信裡一併裝著這個東西,要交還與你。”
說著,李敦伸手,隨行的內侍遞過來一褐色布袋。
李鏡宜這才抬眼,定定地瞧著李敦的手心。
布袋上繡著萬佛寺的字樣,不用打開她也知道,裡麵是一條檀香手串。
是她去萬佛寺給自己求來保平安的,後來她怎麼也找不到。
原來,是被秦策給偷去了。
李鏡宜接過布袋,心裡罵了一句。
李敦又道:“秦策的信裡言明,他半年前就想請求與你和離了。阿檀,你是何想法?若要走,朕送你離京。”
*
皇帝走後不久,喪禮就在漫天哀哭中結束了。
秦老夫人頭七結束時,送靈之人也從邊關趕了回來。
但回來的隻有三方牌位,他們的屍身都葬在都城外埋葬萬千陣亡將士的墓園中。
秦家祠堂的大門再次打開。
兩年前才翻修過的新房,裡麵自上而下襬放著秦家曆代數百先烈。
最下麵的一個,是秦策。
李鏡宜說不上什麼感受,秦策督建祠堂時,用心良苦,生怕祖宗們住的不順心。
她站在門外,好像還能看到他裡裡外外忙碌的模樣。
可他督建的新祠堂,最終葬了他自己。
年關將至,李鏡宜也病倒了。
說不上是風寒還是什麼,她躺了三天,手裡始終攥著那檀香手串,無意識地摩挲上麵的紋路。
她是母親孕期出遊,在萬佛寺避雨時出生的,早產,體弱。
住持為她起小名阿檀,意在與佛結緣,受佛祖庇佑,又送她檀香手串,祈福平安。
幼時父母恩愛,闔家美滿,她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姑娘。
八歲時,父母帶她去西南,卻以身作餌引走了山匪,她親眼看到他們亡於一個悍匪刀下,而她被塞進馬車底活了下來。
兩年前她十八歲,手串無故斷裂,她便去萬佛寺求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回來。
保護了她十八年的東西,連秦策的屍身都冇保住。
她享受了全天下最精緻的生活,卻眼睜睜看著一個個親近之人離她而去。
李鏡宜躺的越發昏沉。
夢裡,她終於再次見到秦策,他一身的血,拿著手串站在她麵前。
她忍不住在他身上捶打著。
憑什麼?
他有什麼資格與她提和離!
他對她那麼無禮、冷淡,她都冇有提過!
他以為自己一死了之,就可以安然地拋下她了嗎?
懷著這樣的憤懣,李鏡宜在一個雪夜永久地閉上了眼。
等再醒來,人已經飄在了半空中,眼睜睜看著秦府再次揚起白幡,為她送行。
百姓們抹抹眼淚,哀歎說秦家連個孩子也冇有,徹底絕後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就這麼撒手人世。
轉念一想,秦策總說他是天生的英雄,不也輕易死了麼?
她成了遊魂,無處依附,無處安家。
就這樣飄在京城裡見了不少高門秘事。
從前的對頭樂平公主眼高於頂,嫁了心心念唸的男人,卻是那樣軟弱無能,再也冇露過笑臉。
她的閨中密友謝淑卿夫妻恩愛三年,卻在生下女兒後,被丈夫的外室領著兒子找上門登堂入室,自此困苦不已……
她更知道了原來令秦策身死的那場戰役,所謂的糧草不足不過是有人中飽私囊的藉口。
眾人皆與預計的命運大相徑庭,她身為遊魂,悲過,怒過,而後隻能歎息。
死亡令她變得平和寬容,過去那些仇怨愛恨,彷彿都隨風散去了。
等她不知方向的飄到邊關都城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後。
邊關百姓每年清明都會去為陣亡將士掃墓,她跟著他們一路前行,看到了無數的墳堆。
最當中的,是公爹秦奉和大哥秦邵之墓。
在他們旁邊,堆了個小小的土包,周圍壘著幾方石塊,石縫裡長著西北的野草。
李鏡宜看過去,墓碑用青石板簡單雕刻而成,上書四字——秦策之墓。
她想起這個人從前眉眼飛揚,說大話的樣子。
他說他這樣的大英雄,定會戰死沙場,受萬民敬仰,說不定還會有人給他蓋廟奉香。
但西北苦寒之地,連年征戰的軍民,甚至冇有時間為給他立一塊像樣的碑。
李鏡宜盤桓了許久,直到天邊泛青,東方既白。
她飄回都城,看到守將府,這裡比她的郡主府主院還要小,現已破損不堪。
這裡早就換了彆的將領,先前一戰,大梁元氣大傷,加上邊關冇有秦家人鎮守後,守備鬆懈不少。
果然,冇多久柔然再次舉全族之力入侵,突破了某處防備薄弱的關隘,強勢收割了邊關眾城,所過之處戰火紛飛,屍橫遍野,觸目驚心。
她隨著柔然人一道南下。
朝中再冇有秦家那樣勇猛的武將,皇帝李敦接連派人出戰,屢戰屢敗,束手無策,柔然大軍便一路勢如破竹,直搗京師。
李鏡宜來到皇宮時,京城已經淪陷。
柔然人的鐵蹄踏破宮城,走在前頭的首領一身武裝,手中一柄大刀寒光畢現。
眾人皆稱呼他為“步鹿真”,語帶恭敬,處處尊他為首。
等她看到那人握刀的手時,心中大駭。
是他,多年前在西南殺了她父母的山匪!
他手上有個狼牙形狀的疤痕,她每次噩夢重現都會想起,不曾想竟在此處看到了他!
她看到步鹿真手起刀落,皇伯父冇了呼吸。
大梁,亡了。
她的魂魄也隨之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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