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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胥之幽夢

書簡

正文二2

在樂俊迴應之前,門就打開了。穿透關弓山山腹的這一帶,是雁國大學的學寮。有大學的府第,住在這裡的有教師、官吏,以及一半以上的學生。門口出現的,是和樂俊就讀於同一所大學的鳴賢。

“文張,有東西給你。”

鳴賢說著,抱著書走了進來。

“我都說過了,那個文張什麼的……”

好了好了,鳴賢說著把書放在了書桌上。

“這些給文張,是蛛枕拜托我的。”

鳴賢這麼一說,灰茶色的老鼠垂下鬍子,很複雜似的輕輕地歎了口氣。鳴賢看到這副樣子笑了。所謂“文張”,是指“文章之張”的意思。曾有一位老師稱讚過樂俊的文章。這件事在學生中傳開之後,不知什麼時候樂俊就有了這麼一個稱號。

“既然是在表揚你,接下來不就好了。——當然,我也不否定這裡麵含有偏見和揶揄的成分。”

“我並不是說討厭這個名字……”

“那不就好了。總比蛛枕強吧。”

鳴賢說著笑了。在鳴賢的記憶裡,蛛枕原本的字應該是進達。可是,連教師裡都冇有人用字稱呼他。據說是熱衷學習而廢寢忘食,有一天,有個朋友到他的房間裡去探望他的時候,發現枕頭上有蜘蛛張了網。這個名字就是由這則逸事得來的。——總的說來,流傳在大學裡的外號就是這個樣子。這個鳴賢也是彆字。鳴賢是十九歲進入大學的。十九歲入學算是破格,由此而的來的彆名。大概也有頭重腳輕(理論脫離實際),自作聰明這樣的含義。畢竟本人也不是很清楚。

“——這些,什麼時候要還回去?”

“啊。送給你了。”

鳴賢說著,自作主張地從房間角落裡拖出擱腳台來坐下。樂俊吃驚地回頭看鳴賢。

“我說的可是要借這些書啊。”

“嗯。沒關係的。蛛枕說他已經不需要了。”

哎,樂俊叫出了聲。鳴賢苦笑。

“他辭學了。——那傢夥,今年也冇拿到允許。”

八年啊,鳴賢喃喃地說。

學生大多會花上數年來畢業。要想畢業,就必須在規定的教科中,從各自的教師那裡取得允許。允許不集齊,是不能畢業的。在止步不前的情況下耗儘學資而辭學的人不在少數。

“蛛枕他還有老婆孩子哪。”

“是嗎……”

樂俊五味雜陳地看著蛛枕轉讓給他的書。大學的學生差不多在三百人左右,從全國選拔出來的人不過這麼多。而且有很多是一次兩次的考試冇有被錄取,到了三十、四十才終於得以入學的。學生中有一部分,在入學之前就已經娶妻生子,學費和生活費都要仰仗妻子的工作。確實是有聽說過蛛枕快要到四十歲了。因為入學年齡和畢業年齡都冇有限製,所以學生的年齡範圍很廣,從二十多歲到四十多歲的都有。

“下次就輪到我了。我今年也是,一個允許都冇拿到呢。”

鳴賢二十六歲,雖然是以破格的年輕入學,且被冠以“鳴賢”的稱號,但是在三年中明顯地掉隊了。漸漸地連講義都跟不上。第一年一口氣拿到六個允許,以逸材之稱轟動一時。第二年、第三年漸漸減少,前年隻拿到一個,去年終於是連一個允許都冇拿到。如果在三年中一個允許都拿不到的話,就要被除籍。所以像蛛枕這樣,在關鍵的第三年來臨之前自動請辭的人不在少數。在外麵說起來總要比除籍來得好聽。自動請辭的話,還可以有學資耗儘,擔心家裡,看不下妻子的辛勞,這樣勉而為之的藉口。雖然念大學的經曆到此為止,但是還可以找工作,複學的路也還留著。

“現在開始努力也不晚啊。”

聽到樂俊這麼說,鳴賢把視線投向窗外,嘴裡應著“是啊”,皺起了眉頭。隻要努力就能做到,能這麼想的也隻有開始的時候。大學不是那種廢寢忘食死命唸書就能畢業的輕省地方。隻要從大學畢業,就無條件錄用為官吏——而且還是國官,具有相當的地位——這種程度是理所當然的。過上一年,這隻老鼠就會知道大學的嚴峻了——鳴賢這麼想著,突然,回頭對著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的樂俊說道:

“……喂,你真的冇有上過少學嗎?”

“嗯,在巧半獸是不能進入少學的。”

“是嗎——確實有傳聞說巧是對半獸特彆苛刻的國家呢。”

在雁的話,就不會出現這種隻因為是半獸就不能進入學校的事情。像樂俊這樣,隻要考試合格,連大學也一樣能進;隻要能平安畢業,且本人希望的話,就可以錄用為官吏。——但是,有很多國家都不是這樣的。

“聽說在巧,半獸連戶籍都不給上,這可是真的?”

“不是。會好好地記在戶籍上。但隻寫上是半獸,成人之後也不會蓋正丁的印。”

“可是,這樣一來豈不是有戶籍也拿不到給田嗎。”

嗯,樂俊點了點頭。

“是拿不到。既得不到田圃,也不能找工作。”

“工作?真的嗎。”

是真的,呆在那裡什麼都不是,樂俊這樣笑了起來。鳴賢吃

驚不小。即使是冇有戶籍的荒民和浮民,也可以得到工作。雖然工資被壓到最低限度,有時候會成為家生遭到和奴隸同樣的待遇,但即使是這樣,也不會得不到工作。

“如果雇傭了半獸,就會被課以相應分量的稅金。因此,冇有人肯雇傭半獸的。”

“那麼——巧的半獸都是靠什麼過活呢?”

“隻能靠雙親養著。”

“如果雙親死了呢?”

“大多會被安置到裡家去。在那裡打雜。”

“……真是吃驚。居然有那樣的國家啊。”

說著,鳴賢想起了巧很危險的流言。聽說宰輔的麒麟已經死了。因為是那樣的國家,所以維持不下去——大概是這樣的吧。

“但是,你不是唸到上庠了嗎?”

“本來是不能去的。但是給我了特彆待遇,允許我站在角落裡聽講。”

“那麼,其後呢?塾嗎?”

“冇有。因為我家很窮,冇有那麼多錢去念塾。和雁不一樣,巧是不會在學資方麵給予援助的。”

鳴賢呆掉了。

“少學——塾都冇有念過?”

鳴賢這麼反問,眼前的老鼠點點頭說,嗯。

“……那,你是怎麼學習的啊?”

鳴賢從心底感到震驚。一般是在少學畢業之後進入大學的。進入大學,本身就需要有少學學頭的推舉,或者與之相當的人物的推舉。而進入少學則需要上庠的推舉,要得到推舉首先就必須要拿到優秀的成績成為選士。要達到進入上庠的水平,就不能不去念塾,或者是像鳴賢這種情況,家裡請來教師。

“考試前差不多有一個月時間,我都跟著老師。”

“那完全不夠吧。”

學校這種東西,不是為了進入上一級學校而進行準備的地方。上庠自有上庠的目標水準,這種水準對於升入少學來說是不夠的。其間的差距就必須由學生以自己的力量來填補。在雁,確實是隻要成為選士,國家就會補給塾費,也有公立的少塾。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家裡不夠富裕的人,就會連塾都念不成。

“……因為我有書啊。”

“書?”

書也有其相應的昂貴價格。連去念塾的寬裕都冇有,卻有買書的餘裕,實在是很奇特的事情。

“父親留給我一大堆書。因為母親再怎麼貧困都不肯放手把書賣出去。所以,多念幾遍多寫幾遍,就能記進腦子裡。然後,那些書就可以拿去賣掉了。”

說著,樂俊鬆鬆地笑了。

“對了,父親就好像是老師一樣的存在。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但是給我留下了很多筆記。”

說著,樂俊指了指書桌上。鳴賢站起來一看,桌子上攤著一本已經被手磨得相當殘舊的書。恐怕是將筆記歸總後由外行人訂綴的吧,樣子很粗糙,手跡卻很漂亮。內容是關於禮儀,似乎是零零雜雜的隨想寫了下來,但是不僅是文字,文章也做得很漂亮。

“原來如此。……你是以這個為範本,所以文章寫得那麼好。”

“和父親比起來的話,還完全不成樣子。——唔,這些也是極好的學習。光是父親留下來的筆記,就一本都不能釋手。”

樂俊這樣說著,笑了笑。他身邊的書架上,排著5個書套,用的是和書同樣的封皮。每一本都是可以容下七、八本書的大小,所以總計有將近四十本的份量。——不對,鳴賢在心裡訂正。有一個書套正攤開在書桌上,所以將近有五十本。

“這可真是了不得。你的父親,是教師嗎?”

剛纔粗粗瞟到的內容,寫的內容也是有著相當高度的。

“不是。年輕的時候,好像做過縣裡或是哪裡的小官吏。”

“哎。”

“有這個,也有書。而且,除了學習之外也冇什麼可做的事情。如果有自己的田圃的話,至少還可以種種米什麼的,但是我既得不到土地也得不到房屋,而母親為了生活,為了我的學費,什麼東西都撒手了。”

是嗎,鳴賢看回笑得安閒自在的老鼠。

“……做半獸也很辛苦呢。”

“就算不是半獸,還不是差不多。”

也許吧,麵對笑臉以對的樂俊,鳴賢懷著複雜的心情迴應地笑了笑。——可是,“文張”這個字有一半以上是在揶揄。“明明是隻半獸”,內裡隱藏著這種冷冷的嘲笑。樂俊迫不得已向蛛枕藉書,也是因為不喜歡到大學的圖書館去借課程所必須的書之故。隻有樂俊被要求寫下字據,一定會在期限之前完好無損地歸還圖書。這是由於認為他會像一部分學生所說的那樣“啃咬書籍”呢,還是認為他會把書“賣掉”呢,鳴賢也不知道。如果是前者的話,那隻不過是從老鼠的外型聯想到的可笑偏見而已;如果是後者的話,也隻不過是對於逃離本國的荒民身份產生的偏見而已。

蛛枕把書轉讓給他真是太好了——這麼想著的同時,鳴賢不能不注意到一個事實,集中在樂俊身邊的,就隻有像自己和蛛枕這樣,到底還是會從大學落伍的傢夥。教師也不例外。鳴賢知道,曾經有一個教師,曾經斷言過,如果樂俊不變成人形就不能進入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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