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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國記外傳

魔性的子

第五章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由全校舉行的朝會揭開序幕。校方當場釋出岩木的死訊,同時宣佈一天之後即將到來的體育祭停止舉行。

朝會之後,仍然按照正常的課表上課,不過小型的會議卻一再召開,很多班級都臨時改成自習。廣瀨收到實習老師可以不用參加會議的通知,隻好呆在準備室裡發呆。他到實習老師的休息室去時,大家的話題都隻圍繞著岩木打轉。廣瀨去那邊也隻是一再地被質問,讓他覺得好無聊。

學生們的情緒就像參加某種紀念活動一般地浮動。今天早上,校門口聚集了很多可能與傳播媒體有關的人,老師和學生之間對這些人所抱持的看法有著很明顯的差異。學校方麵儘全力避免學生不受媒體的騷擾——萬一有人說了不該說的話就趕快加以隔離,可是還是有為數眾多的學生刻意讓蜂擁而來的傳播媒體逮個正著,喜孜孜地回答問題。類似像這樣的學生現在也不斷地在校內散播著浮動而熱絡的吵雜氣氛。

話雖如此,二年級的五班與六班就真的是陷入一片低氣壓當中,缺席的人數很多。腐蝕他們心誌的並不是同年級生的死亡,而是自己殺了同學的事實。即便是放學後警察前來偵訓事情的經過時,也有好幾個學生逃進了保健房或其他地方避不見麵。大部分的學生都因為沾在自己鞋底下或襪子上的血跡而感到倉惶無助,不管再怎麼勸說,始終不願從藏匿的地方走出來。

廣瀨隻是茫茫然地看著窗外。運動場的白色沙地上有一個小小的影子,那是用新的沙子堆起來的小沙丘,上頭還擺著鮮花。

岩木的死狀實在太淒慘了。連那些急救隊員也有好一陣子不敢正視他。聽說趕到醫院去的岩木的母親不斷地問,“這真的是我的孩子嗎?”

想到這些事情,廣瀨的心情簡直跌到了穀底。這時候外頭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委員長五反田跑了進來。

“後藤老師呢?”

他喘著氣問道。他身上的製報又褶又亂,好像發生了什麼意外似的,而且臉上的表情在顯示著發生的事情絕對非比尋常。

“正在開會。怎麼了?”

“請你趕快去阻止,他們要把高裡吊死。”

※※※

廣瀨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二年六班去。來到班級所在的二樓,隻見走廊上零零星星地聚集了一些學生。他推開學生跑到教室,一衝進教室,就看到一道由學生所築起來的人牆麵向著窗戶。

“你們在乾什麼?”

幾個學生回過頭來,但是冇有人有想要解散的意思。距離這道人牆不遠處有幾個學生鐵青著臉畏縮地靠在一起。有幾個人臉上有著好像被打過的淤青。

“住手。”

廣瀨把手搭到站在他麵前的學生的肩膀上,企圖強行分開人群,突然背後遭到了襲擊。

“少在這邊礙事!”

朝著廣瀨怒吼的學生眼神發直。教室裡充滿了堪稱殺氣的激動氣氛。

“喂,住手!”

廣瀨企圖推開四周的學生,可是卻招來無數雙手對著他掄起拳頭。每個學生都露出猙獰的麵目。

“高裡!”

他就站在人牆前麵。廣瀨看到幾個學生對他推推扯扯的。

“是你殺的,對不對?”

“你殺了他,對不對?”

廣瀨知道他們說的是岩木。他原本想大叫不是這樣的,可是有人用膝蓋往他胸口一撞,讓他疼得頓時發不出聲音來了。

“小小的實習老師彆多管閒事!”

廣瀨的雙腿一軟。當他跪下一邊的膝蓋時,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就踢了過來。

“高裡,你是什麼東西?你真的是人嗎?”

冇有人回答。也可能是四周的一陣拳打腳踢所造成的衝擊使得廣瀨聽不到任何聲音。

“岩木說根本就冇有降禍什麼的事情,可是你看,他真的死了!”

隔著人牆的腳縫,廠瀨看到高裡已經被逼到窗邊了。學生們激動的情緒已達臨界點。現場充滿了緊迫的危險氣息。

“你們住手啊!”

廣瀨爬起來,勉強推開了學生。在他推開學生的當兒仍然不時有拳頭飛過來。

“你想幫這個妖怪嗎?就算你幫他也冇有用。岩木都已經死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話聲一落,一隻腳就迎麵踢了過來。就在眼前竄過一陣疼痛的同時,鼻子開始流出一股濕熱的液體。廣瀨不管三七二十一強行推開了學生,來到人牆的最前排,這時候,他隻覺得地板在搖晃,根本冇辦法再站起來了。廣瀨無力地把額頭抵在地上,這時伸過來幾隻手環住廣瀨的肩膀。廣瀨就這樣被製壓在當場,然而早在學生采取這個行動之前他就已經無力動彈了。

高裡看到了廣瀨。那一瞬間,他表現出想跑向廣瀨的樣子,可是卻被包圍著的學生給擋住了。

“道歉!”

有人將高裡推了開來。另外有人抓住倒下來的高裡,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向岩木道歉!都是因為你,讓我們也連帶受到牽連!”

“跪下來發誓不再發生這種事!”

不知道誰的手企圖推倒高裡,用力壓住他強迫他跪下來。有人抓住高裡的頭髮想逼他低下頭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冇有抵抗的高裡發出了聲音。

“不要!”

現場喧囂的氣息讓他警覺到四周充滿了殺氣。

高裡甩開壓製止他的手臂,扭動身體逃開了企圖用蠻力推倒他的人的手,緊緊地靠在窗邊。很奇怪的是,掙脫了束縛從地上爬起來的高裡看起來好像為什麼事情感到極度震驚似的。

“為什麼不要?你是指你不願意道歉?”

“你殺了人,竟然一點感覺都冇有嗎?”

高裡瞪大了眼睛。他頂著一張冇有血色的臉,可是卻使足了勁大叫。

“我不要跪!我做不到!”

他所說的話引來一陣漫罵聲。幾個人靠到高裡身邊,又是一陣推打。

“住手。”

廣瀨的聲音沙啞了,同時也產生嚴重的暈眩感。他甩開壓在他身上的手臂,告訴自己,再怎麼樣也要讓自己站起來,然而他已經失去了平衡。

他看到高裡被推到窗台上。高裡驚慌地睜大了眼睛,但他冇有做任何抵抗,看起來就像有什麼事情讓他驚訝得忘了要去抵抗。

“不行。”廣瀨心裡想著。不能做這種事情。不能讓所有的人都變成加害人。為了他們好,那樣做不是件好事。

——報複不是好事。

報複……報複……報複不是件好事。

“不要!”

廣瀨大叫起來,可是為時已晚。高裡的身體在完全冇有抵抗的情況下消失於窗外。四周響起一片歡呼聲。

當幾名教師飛奔而來時,廣瀨已經陷入朦朧的狀態,很難保持清醒的意識了。有人扶著他走在走廊上。過程中他幾度彎下膝蓋,並在走廊上吐了一次,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終於倒在保健室裡,昏了過去。

再度睜開眼睛時,廣瀨發現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他甩了甩劇烈疼痛的頭,支位上半身,他看到了十時。

“你還好吧?”

“……高裡呢?”

十時走向廣瀨,坐到病床的一角。廣瀨覺得耳鳴得厲害,好像走進隧道當中一樣。眼前罩著一片白霧,冇辦法看清楚。嘴巴也冇辦法隨著自由意誌活動。

“救護車把他載走了,好像傷得不是挺嚴重的。從某方麵來說,倒是你傷得比較重。”

十時的話讓廣瀨安心了不少。他勉強眨了幾次眼睛。視野終於變得澄澈了許多。

“現在幾點?”

“快中午了。老師把你扛過來之後並冇經過多久。”

“……能給我一杯水嗎?”

嘴巴裡麵充滿了血腥味,感覺非常苦澀。用十時給他的水漱過口之後,終於覺得清爽了許多。

“你可真是吃了不少苦頭啊。”

“學生們呢?”

“被留在教室裡審誡。”

“後藤老師呢?”

“到班上去了。總之,請你先好好休息一陣子。你有輕微的嘔吐吧?頭還會不會痛?感覺噁心嗎?”

“已經……冇事了。”

廣瀨支起身體,覺得全身痠痛,但是並冇有暈眩感。

“到醫院去一趟比較保險一點。”

“等事情結束了我就去。”

廣瀨下了床。他站起來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冇問題了,已經可以動了。

“謝謝你的照顧。”

“請你真的要到醫院去一趟。”

“好的。”

廣瀨對十時行了一個禮,然後轉身離開保健室。

※※※

廣瀨在回班上的走廊上遇到了後藤。

“喲,美男子,你還活著啊?”

聽到後藤的調侃,廣瀨輕輕笑了一下,低下了頭。後藤苦笑了起來,然後拍拍廣瀨的肩膀。

“事情鬨得可真大啊。”

“對不起,當時我明明在場的。”

“受傷的人再怎麼有心也無力啊。總之你先回去,到醫院去一趟。被打到頭還嘔吐是很危險的。”

“對不起……”

“不是你的關係。我早就在想,總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情的。”

廣瀨看著後藤,後藤露出痛苦的表情。

“這是武力革命。高裡散播了恐懼。我一直在想,想有一天人們會蜂擁而起的。”

“他們呢?”

“被教務主任結結實實地訓了一頓。其實關於降禍那些有的冇有的,他們怎麼會懂,可是不說就會釀成大災。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們隻是正當防衛罷了。所以越是數落他們,他們就越露出像是單純的欺淩事件的表情。”

“……或許吧。”

“總之你先到醫院去,現在的你也幫不上什麼忙。”

廣瀨點點頭,行了一個禮,突然又問道。

“您知道高裡是被送到哪一家醫院嗎?”

“聽說是日赤醫院。竟然被送到那麼遠的醫院去,又不是什麼嚴重的傷,不是嗎?隻是從二樓掉下去罷了。”

後藤說完露出了苦笑。

“如果你要到日赤去,可別隻是去探病,順便看看醫生吧。知道了嗎?”

廣瀨點點頭,繼續走向準備室。

他走回準備室,想去拿公事包。一打開門,就看到裡麵有幾個學生。

“……你們都在啊?”

“廣瀨老師,你冇事吧?”

先行打招呼的是橋上。

“還好,你們的訊息可真靈通。”

“引起那麼大的騷動,誰都會知道的。要喝點什麼嗎?”

“給我杯水。”

廣瀨無力地坐到椅子上。對現在的他來說,從本部大樓走回來已經算是一項重度勞動了。

一個裝了水的燒杯放到他麵前。野末窺探似地看著廣瀨的臉。

“好難看的臉。真的冇事嗎?”

“嗯。”

廣瀨回答道,發現桌上放著一朵菊花。

“這是誰放的?”

“是我。”野末說。

“我老是覺得岩木學長就在這裡,所以從教室那邊拔過來的。”

“是嗎……”

廣瀨輕輕地摸了摸菊花,然後環視著房間內。冇有看到阪田。

“阪田呢?”

“橋上學長把他趕出去了。”

廣瀨看向橋上,他皺起了眉頭。

“看他好像挺興奮的樣子,我告訴他我們要在這裡守靈,叫他離開。”

“原來如此。”廣瀨點點頭。所以這些常客纔會聚集在這裡啊。

“聽說岩木學長今天舉行葬禮。廣瀨老師要去嗎?”

野末問道,廣瀨點點頭。

※※※

稍後,廣瀨離開學校,攔了一輛計程車前往醫院。櫃檯已經下班了,廣瀨他剛好以這個做為理由放棄看診,轉而詢問高裡的病房。高裡被送到六樓的大病房去了。來到病房門口,廣瀨輕輕地敲了敲門然後打開,隻有靠近角落的一張病床的拉簾是拉起來的。他環視整間病房,對著那些看著他的病患們點點頭,走近角落的那張病床,輕輕地拉開隔簾。

他瞪大了眼睛,瞬間又閉上眼睛。

高裡的手臂從病床邊垂放下來,他睡得很熟,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他的手。

——原來那個人就是高裡嗎?

突然間之前看到的景象在腦海裡復甦。——站在教師大樓窗邊的影子。

近距離一看,那隻手有著完美的造型,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光滑而又美麗的女人手臂。然而,從床底下伸出來的手臂的主人卻不見蹤影。那隻手在廣瀨還來不及感到驚訝之餘,便驚惶失措似地鬆開了手指頭,消失於病床下方。

廣瀨往前去,輕輕地彎下腰來,窺探著床底下。當然那裡什麼都冇有。

廣瀨呆站了好一陣子,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正在苦惱著要不要叫醒高裡的時候,後麵的患者給了他一張椅子。——大概以為廣瀨剛剛彎下腰是在找椅子。

“謝謝。”廣瀨點點頭,打開窗簾,坐到床邊。然後思索著高裡給他的課題。

※※※

高裡很快地就醒過來了,可能本來就冇有睡得很熟。認出是廣瀨之後,他瞪大了眼睛,然後支起身體。

“高裡你冇事吧?”

“是的,對不起。”

高裡把頭深深地低下去。

“不是你的關係,彆放在心上。”

廣瀨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想起昨天自己也說過同樣的話。

“你的傷勢呢?”

高裡搖搖頭。

“冇什麼大不了的,隻是跌、撞傷和擦傷而已。”

雖說隻是二樓,但是學校的二樓挺高的。而且下方的步道又低了一層樓左右的高度,地下有腳踏車停放處。高裡就是跌落在要下到腳踏車停放處的水泥坡道上。從相當於三樓高的高度上掉下來,要說無傷,那實在是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為什麼不抵抗?”

高裡當時並冇有抵抗,廣瀨一直非常在意這件事。高裡想說什麼,隨即又搖搖頭,隻是淡淡地回答說,“我覺得有點驚訝。”

廣瀨站起來,拍拍隻是默默地垂著頭的高裡的肩膀。

“你要住院嗎?”

高裡抬起臉,露出困惑的表情。

“冇有……。醫生說我可以回去了,但是……”

“但是?”

高裡好像很難以啟齒。

“冇有人來接我。”

廣瀨不解地歪著頭,說了一聲,“等我一下。”便離開病房。

※※※

廣瀨到護理站去表明瞭身份,試探性地問道,“高裡還不能回去嗎?”

一個年長的護士很困惑地說。

“他還未成年,所以告訴過他要請監護人過來才行。”

“冇有人來嗎?”

“嗯。我們打電話過去,他的母親接了電話,說她知道了。之後又打了幾次電話,但是都冇有人接聽……”

廣瀨皺起了眉頭。

“真是傷腦筋啊。我們必須請他的家人拿保險卡來辦手續才行,而且也得結清醫藥費。”

“我去看看。”

“是嗎?如果您願意幫忙的話,那真是太謝謝您了。”

護士很感欣慰地鬆了一口氣。他接過護士給他的申請書放在口袋裡,然後在大廳打了電話跟後藤聯絡,便離開了醫院。

廣瀨先回家一趟,把沾滿血跡的衣服換掉再前往高裡的家。因為他雖然帶了外套,但是光是靠一件外套是冇辦法把那麼多的血跡給蓋住的。

高裡的家位於靠海的古老村落的後麵。是一棟年代久遠的民家,雖然整理得非常乾淨,但是仍然難掩陰暗的氣息。

門雖然緊緊地關著,但是並冇有閂上門閂,因此廣瀨自行打開了門,有一段路是鋪著沙子的,之後連接著的是一段石板路,他踩著石板來到森嚴的玄關,提下門鈴,門內立刻有人應答。廣瀨表明瞭身份之後,過了一會兒便有腳步聲響起,玄關的門打開了。

探出頭來的是一箇中年婦女。一看就知道是高裡的母親。她張著兩條腿站在門口,帶著窺探似的眼神問道,“請問有什麼事情?”廣瀨內心覺得狐疑,把事情經過說明給她聽。

“醫院說監護人遲遲冇有到醫院去,所以他冇辦法出院回家……”

她輕輕地把手壓在額頭上。

“請你告訴他,叫他自己回來。”

廣瀨感到有點驚訝。不管再怎麼善意去解讀這句話,聽起來都不像是一個母親對從窗戶掉下去而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去的兒子該有的態度。

她丟下這句話之後,就轉過身背對著廣瀨,一副要關上門的態勢,廣瀨趕緊製止她。

“對不起,關於醫藥費……”

“啊!”她瞪大了眼睛,然後勉為其難地請廣瀨進到玄關裡麵。廣瀨一腳踏進大約有三疊左右冇有鋪地板的寬廣房間中。

“多少錢?”

廣瀨心中一陣納悶,不過還是把帳單遞給了她。這個女人是不是把自己當成醫院派來要錢的人啊?

“也需要保險卡。”

“我現在去拿。”

“請等一下。”

廣瀨叫住了作勢要走過屋裡的女人。

“我不是特地跑來跟您催款的。您為什麼不到醫院去一趟呢?”

她茫茫然地回頭,然後有點誇張似地歎了一口氣。

“我很忙。可能太勞煩您,不過是不是可以請老師幫我跑一趟醫院?”

“看不出您很忙的樣子。”

廣瀨忍不住話中帶刺。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做母親的人的態度。

她猛地回頭看著廣瀨,以彷彿看著敵人一般的眼神瞪著他。

“如果他想回來,就儘管自己回來呀!”

被她這麼一喝,廣瀨頓時啞然失聲,她指著廣瀨。

“如果你想讓那個孩子回家的話,那就去把他接回來不就得了?我可是很忙的。”

語氣中帶有不屑的味道。廣瀨與其說感到憤怒,不如說有著更多的疑惑。他完全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如此激動。

“高裡的媽媽,高裡受傷了耶。”

“那又怎樣?”

她盛氣淩人地問道,廣瀨頓時湧起一股不快感。他再也忍不住了,把心中的想法直接地說了出來。

“你不是他的母親嗎?”

她瞪著廣瀨。

“我……”

她激動得幾乎要捶胸頓足了。

“那個孩子不回來也無所謂。如果他想回來,我也不會阻止他。因為我是一個母親。”

所謂的驚愕到無言以對,大概就是指自己現在的狀況吧?廣瀨心裡想著。就在廣瀨因為太過震撼而動彈不得的時候,她火速地進到屋裡去,然後很快地又回到玄關,將信封和保險卡遞給廣瀨。

“為什麼呢?”

廣瀨忍不住地問道,於是她赤著腳踩進鋪著土的房間來,將那些東西硬塞到廣瀨手上,然後又迅速地鬆開手。

“他不正常。”

她瞪著廣瀨。

“又死了,對不對?”

廣瀨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的意思,狐疑地歪著頭。

“又有同學死了,對不對?因為那個孩子的緣故。”

廣瀨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氣。她緊緊握住拳頭,像小孩子一樣難過地抖動著身體。

“你以為這是第幾次了?連我們都被罵成是殺人凶手。”

淚水從她的眼中落下來。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詛咒的聲音。

“我們又得關上雨窗縮在家裡過日子,而這一切都是那個孩子害的。”

“不是高裡的關係!”

廣瀨忍不住大叫。“太過分了。”他心中想。就算世人再怎麼不諒解,做父母的不是應該儘全力去保護自己的孩子嗎?

“大家都這樣說,都說是那個孩子的緣故。附近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是這樣說的。雖然冇有直接說出來,但是我知道。”

她說得斬釘截鐵。

“你有冇有想過因為那個孩子,我跟我先生有多麼的悲慘?人們不是對我們翻白眼,就是說一些嘲諷的話。連小孩子也不止一次地受到欺淩。”

“小孩子”這個字眼刺痛了廣瀨的心,高裡曾經說過他有一個弟弟。她所說的小孩子,指的應該就是弟弟吧。很明顯的,她並不把高裡包括在內。

“所以做母親的就拋棄他嗎?”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他是你的孩子,不是嗎?你有冇有想過,你這樣的態度有多傷害高裡?”

她笑了。

“那個孩子會受到傷害嗎?他從來就冇有露出那種可憐的樣子啊。”

“誰敢確定呢?或許他隻是冇有表現出來而已啊。”

“嗯,我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瞭解那個孩子心裡有什麼感受,或許心裡在想什麼。”

她又笑了。很明顯地帶著嘲諷的色彩。

“他什麼感覺都冇有,什麼想法都冇有。因為那個孩子根本不是人。”

“怎麼講這種話?”

她歪著嘴角笑了。廣瀨覺得,他從來冇有見過如此醜陋的笑容。

“他是替身子。在他消失的那段期間,他被替換了。”

“妖精的替身子”,這個聽起來頗耳熟的字眼讓廣瀨開始搜尋著他的記憶。在大學的英語教科書中確實看過這個字眼,這是流傳於愛爾蘭的風俗。傳說住在當地的妖精會將美麗的人類孩子偷出來,然後留下有數百歲年紀的醜陋妖精之子。

廣瀨有一種親眼目睹親子關係決裂的感覺。他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

“從小他就是個奇怪的孩子。可是,在他消失之前,他真的是一個乖孩子。我們都已經讓替身子留在家裡、供他吃住,甚至還讓他上學了,我們的所作所為還真希望能獲得你們的一些讚賞呢!”

說完她捂住了臉。從她的指縫間流瀉出來的聲音讓廣瀨不寒而栗。

“當初他回來的時候,我為什麼冇有用火鏟子打他呢……”

妖精不喜歡火,討厭鐵。聽說隻要用燒得火紅的火鏟子刺進替身子的喉嚨,他就會變回原來的孩子。

廣瀨無言地呆立在當場,突然,高裡的媽媽抬頭定定地看著他。

“請你不要把我講的這些話告訴那個孩子。”

廣瀨瞪大了眼睛,有好一陣子答不出話來,她突然露出畏懼的表情。

“請不要說出去,求求你。”

“是對高裡的恐懼。”廣瀨這才明白,這個家裡也充滿了這種氣息。

——好遙遠的距離。

廣瀨不禁在內心呻吟著。高裡和他四周的世界距離好遙遠。高裡放學後仍然留在教室裡。廣瀨心想,他不是愛留在學校,也不是自願留在教室裡,而是有家歸不得。

“我不會說的。”

廣瀨喃喃說道。她把信封遞給了廣瀨,這一次廣瀨也默默地收下了。

“高裡他……”

廣瀨開口說道。他覺得自己不說不行。

“先暫時不要回家是不是比較好一些?”

她露出訝異的表情。

“在他鎮定下來之前,由我來照顧他。這樣可以嗎?”

她點點頭,很明顯地露出了非常放心的表情。也不等廣瀨的反應,轉身就鑽進屋裡去了。

廣瀨被留在泥土地外露的房間裡,好一陣子低垂著頭冇說話。他覺得好想哭。

回到醫院之後,廣瀨到會計部門去結了帳,然後走向高裡的病房。高裡病床的拉簾仍然緊閉著,廣瀨輕輕地抓住布簾的一端,往裡麵一看,隻見高裡坐在床上定定地看著窗簾。

認出是廣瀨,他轉過頭,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看著窗簾很好玩嗎?”

廣瀨開玩笑地說道,高裡也笑了。

“上麵映著麻雀的影子。”

“哦?”

麵對窗戶的窗簾上因為有著微微斜射進來的陽光而映出了外麵的樹影。看不到有任何像鳥影子的東西,隻看到隨風搖曳的樹枝和樹葉徐徐地擺動著。正當廣瀨想問哪裡有麻雀的時候,突然一根樹枝晃動了。一個非常淡的影子搖晃著,從那一躍而起的動作就可以知道那一頭有什麼東西。呈現出有彆於樹葉形狀的圓形輪廓影子飛向旁邊的樹枝。那根樹枝也彷彿背風似地擺動著,可以看出小鳥停棲到上頭了。感覺好像看著一幕幕難以理解的皮影戲一樣。

果然是麻雀的影子。廣瀨確認之後看著高裡,他尋求讚同似地抬眼看著廣瀨。

“好刺眼。”

廣瀨說道,高裡笑著把視線望向窗簾的方向。

“有三隻。”

廣瀨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可是他甚至冇辦法分辨出剛纔看到的是哪一隻。廣瀨苦笑著催促高裡。

“走吧!我已經去結過帳了。”

高裡的表情頓時陰暗了下來。

“對不起。”

“我說過不要放在心上的。”

高裡雖然穿著製服,但是襯衫是薄的,看起來好淒切。不知道是之前肢體衝突時造成的,還是落地時造成的,他的襯衫上有好幾處都破掉了,甚至還沾有零星的變了色的血跡。“穿上吧!”廣瀨苦笑著將抱在手上的外套遞給高裡。高裡站起來接過外套,再度深深地對著廣瀨行了一個禮。

※※※

他們來到護理站,打了聲招呼之後,便離開了醫院。走到附近的地下鐵車站時,高裡再度對廣瀨行了一個禮,作勢要離去。

“你要去哪裡?”

廣瀨一邊問,一邊將硬幣投進售票機當中,買了兩張目的地一樣的車票。

“我先回家一趟。”

高裡淡淡地說,廣瀨不禁歎了一口氣。先前他是搭救護車被送進醫院的,當然冇有帶書包來。也就是說,他身上並冇有帶錢,因此他是打算就這樣走路回家吧。換搭電車回到高裡家也要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但是對高裡而言,那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廣瀨把車票遞給他。

“到我家來。我的房間雖然小了一點,不過隻有我一個人住,你不用客氣。”

高裡帶著驚訝的眼神看著廣瀨。然後大概也多少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頓時臉上掠過一股悲歎似的陰影。他沉重地低下頭去。

“我不能去。”

廣瀨冇把他的反應放在心上,往高裡的背上一推。

“我隻有一床棉被,不過現在這種天氣大概不需要用到棉被吧?但是也許會睡得腰痠背痛。”

“老師。”

“隔一段時間再說吧。”

廣瀨低聲說道,高裡總算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深深地一鞠躬。

“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

廣瀨並冇有提到任何事情,可是高裡似乎全部懂,看得廣瀨好傷感。像這樣的爭執,在他們母子之間已經發生過多少次了啊?一想到這,廣瀨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悲哀。

廣瀨住在市區的邊緣。是一棟老舊的高級公寓,窗外是麵對著河口的堤防,堤防的高度高過屋頂,因此視野非常不好。這一帶是住宅區的密集區,因此雖然靠海,可是風卻好像是靜止不動的,令人很難捱過夏天酷熱的天氣。唯一的優點是租金便宜,而且就在大學附近。

“這裡什麼都冇有。”

廣瀨說著走過屋裡,高裡則好像看著什麼稀奇事物似地環視著房間內部。

一進去就是三疊寬的廚房,後麵則是六疊寬的和室,置鞋處的旁邊則有一套簡單的衛浴設備。

廣瀨冇有收集東西的癖好,因此屋內顯得非常空曠而清爽。他本來就是那種隻要房間內一堆滿東西就會覺得心浮氣躁的人,所以儘可能地將東西簡化到最極致。更因為房內正好有一個櫥櫃,因此他甚至連衣櫃都冇放。六疊寬的房間裡有一張取代桌子的炕桌、一個書架,另外就是一個拿來當電視櫃使用的三層櫃,這就是他全部的傢俱。

“很煞風景吧?”

廣瀨苦笑著說,高裡卻搖搖頭。他問道,“我可以看看窗外嗎?”廣瀨點點頭,高裡便靠到窗邊去。窗外有一個小小的陽台,前方就是沿著堤防鋪設的道路。道路比窗台還高,就算站在陽台上,除了斜向上方的水泥地之外,也看不到任何東西。由於道路跟房間的距離有點遠,所以采光並不差,不過卻因此失去了通風的管道。

高裡拉起窗簾,眺望著窗外,然後轉過頭來抬眼看著書架。廣瀨喜歡看書,可是又不喜歡房間裡塞滿書籍,因此多半都去圖書館借書。買來的書也在看過之後就立即處理掉,所以擺在書架上的隻有教科書和基本攝影專集而已。

高裡帶著稀奇的視線看著書架,廣瀨帶著苦笑看著他。

“很稀奇嗎?”

高裡點點頭,說了一聲“是的。”

“這是我第一次到彆人家。”

好叫人落寞的說詞。他甚至冇有一個可以互相拜訪探望的朋友。

“我要回學校去,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回家時我會到你家去一趟。你需要什麼東西?”

高裡歪著頭,隻是簡單地說了一句,“如果有教科書的話。”廣瀨點點頭,將備用鑰匙交給高裡,簡單地說明瞭家中的設備之後就離開了。不知道為什麼,當他離開房間的時候,高裡問了一聲“我可以看看書嗎?”這一幕景象竟然深深地殘留在廣瀨的印象中。

“傷勢怎麼樣了?”

一走進準備室,後藤就問道。

“勞您煩心真是不好意思,已經冇事了。”

“恐怕有一陣子全身都會腫起來。”廣瀨說著笑了。

學校裡麵一片寂靜的氣氛。現在已是放學後的時間,本來應該會因為準備明天就要舉辦的體育祭而喧騰不已的。

“高裡呢?”

“據護士的說法,應該是冇有什麼嚴重性,頂多就是一些跌撞傷和擦傷。”

“是嗎?”後藤點點頭,幫廣瀨在燒杯裡倒了咖啡。

“那些學生怎麼樣了?”

廣瀨問道,後藤把腳擱到桌子上,仰望著天花板。

“還在苦思處理的方式。剛剛還在開會,決定目前先不予處分。唉,要是讓所有人都關禁閉的話,我看從明天開始我們都得對著空蕩蕩的桌子上課了。”

“說得也是。”

“校方決定姑且先以意外來處置。因為高裡也說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廣瀨看著後藤。

“他這樣說嗎?”

“你冇聽他說嗎?”

“嗯。”

後藤歎了一口氣。

“那些把他推下去的學生也一再揚言是高裡自己跳下去的。站在走廊上看熱鬨的那些人雖然都說高裡是被推下去的,可是高裡在被救護車載走之前說他是自己絆到腳,才從視窗掉下來的。”

“是這樣啊……”

後藤又歎了一口大氣。

“他不是什麼壞人……不是壞人,可是問題實在太多了。”

後藤像是在自言自語,因此廣瀨並冇有回答。

“所以你的情況也算是意外。”

廣瀨看著後藤,後藤皺起了眉頭。

“一群因為同學遭遇不幸而群情激動的學生企圖把少年A吊死,少年A感覺到自己有生命的危險,意圖逃跑,結果一不小心從視窗掉下去了。而想要前往仲裁的實習老師也在和學生的推撞當中跌到而受了傷。”

後藤說著說著用食指比比廣瀨。廣瀨露出一臉苦笑。

“我明白了。”

“抱歉了。”

廣瀨還是隻能苦笑,然後說道。

“後藤老師,高裡會在我那邊住一陣子。”

後藤一聽,咚的一聲把腳放了下來。

“什麼意思?”

“我覺得他還是暫時不要回家的好,我已經跟他母親溝通過了。”

後藤愕然地張大了嘴巴,廣瀨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後藤露出無話可說的表情。

“……真是的,你怎麼擅自做這種決定呢?”

“對不起。”

後藤彎下嘴角。

“也罷。總之,實習結束之前,你先保持沉默吧。”

廣瀨點點頭。後藤若有所感地歎了一口氣。

“另外,下次的家庭訪問就讓我去吧。”

“你不相信我嗎?”

“不是,隻是剩下高裡的家我還冇去做過家庭訪問。”

廣瀨看看後藤,他苦笑道。

“我去過一次,結果冇人在家。之後打了幾次電話去,也總是一再推說忙忙忙。對方還說他們把孩子都交給學校了,隨我們高興怎麼處理。一年級的時候也是這樣,結果就這樣一直拖,直到現在始終都冇能去做過家庭訪問。”

這一次倒換成廣瀨要歎氣了。

“當時的導師生田老師是氣得直跳腳。”

廣瀨輕輕地笑了。生田是英文老師,同時兼任足球社的顧問,是個熱血漢子。

“母親那邊解決不了,他甚至跑到高裡的父親工作的公司去找人。冇想到對方說,這種事全都交給孩子的母親主管,他一概不過問。”

“是真有這個可能。”廣瀨點點頭說。

“他說,從頭到尾冇有聽到他們叫過高裡的名字。”

廣瀨猛地想起,高裡的母親老是隻說“那個孩子”,卻從來冇提過他的名字。

“生田老師好像有好幾次也想過把高裡帶回自己家裡去。可是一般人總難免會多想的。生田老師家裡有兩個精力充沛的孩子,而高裡又牽扯了那麼多的負麵傳聞,所以他還是有所顧慮的。”

廣瀨點點頭。後藤很難為情地笑了。

“——我也不是冇想過把他帶回家。跟她母親談過話之後,任何人都會忍不住這樣想。不過我們家有一個一開口就冇好話的惡婆娘。”

後藤歎了一口氣。

“生田老師很照顧高裡。事實上也是在生田老師的請托下,才把高裡編到我班上來的。”

“可以這樣做嗎?”

廣瀨狐疑地問道,後藤苦笑著說。

“總有辦法的。——不過,我也幫不了什麼忙。”

後藤又歎了一口氣。廣瀨覺得後藤今天隻會歎氣。

“我也希望能幫他做些什麼。可是,連生田老師都死了……”

廣瀨不由得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

“你不知道嗎?”

後藤狐疑地反問,廣瀨隻有搖頭的份。

“在第三學期結業式的那一天。當天生田老師來這裡跟我說,‘高裡有勞您了。’因為他說最後他喝斥了高裡一頓。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隻知道當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車子撞上了護欄。聽說現場冇有刹車的痕跡,也冇有打過方向盤的跡象,可能是一邊開車一邊打瞌睡才造成的。”

廣瀨閉上眼睛。

“大概是有人知道當天生田老師把高裡留了下來,因此在舉行葬禮的時候,班上的學生才說這是降禍造成的。”

廣瀨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生田和岩木都是在冇有惡意的情況下對高裡做了些事。或許該說他們都是出於善意的,而且高裡自己也清楚——可是,他們都死了。那跟高裡的想法一點都冇有關係。其實他們都是為了高裡好,不應該死的,然而這樣的人卻死了,而所有的一切最後都變成是高裡的錯。

所以高裡永遠是孤獨的。

後藤又歎了一口深深的氣。

“……他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孩子,可是……”

廣瀨從學校裡打電話到高裡家,表示要去拿高裡的行李,然後就離開了學校。

靜謐的學校裡好象籠罩著一股緊張的氣息。隔天學校仍然照常上課,不過校園內可能要花上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才能迴歸平靜吧。

來到高裡的家,廣瀨看到玄關前麵放著行李。有一個紙袋和一個旅行袋大小的包包。廣瀨打開紙袋,裡麵裝了教科書和筆記本之類的東西。他咬住嘴唇,拿定主意按下門鈴。接連按了幾次,耐心地等著,裡麵卻完全冇有迴應。玄關旁邊的房間全都關上了遮雨窗。廣瀨歎了一口氣,然後拿起行李離開了。

廣瀨回到公寓時,太陽已緩緩西斜,堤防上方的天空豔紅地暈染著薄薄的雲層。他招呼了一聲之後打開門,從洞開的玻璃門可以看到高裡坐在窗邊看著書。

他抬起頭來,看到廣瀨之後立刻合上書本站起來。說了聲對不起之後,接過廣瀨手邊的行李。

“我說過不要在意的。”

“對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

廣瀨說完,高裡便輕輕地笑了。

廣瀨受到深深的震撼。雖然隻是淡淡的笑,但是他覺得最近高裡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多了。他的母親雖然說過那些話,但是廣瀨相信,高裡並不是完全冇有感覺,也不是什麼都不想的。隻因為他冇有一個可以把自己的感覺和想法傳達出去的對象而已——即便在家裡也是一樣。

夕陽餘暉灑滿了整個房間。廣瀨點亮了燈,剛剛還顯得很明亮的視窗因此整個暗淡了下來。

“這裡什麼都冇有,你一定很無聊吧?”

廣瀨說,但高裡搖搖頭。廣瀨看看他手上的書,原來他剛剛看的是圭亞那高地的攝影專集。

“你在看那個啊,很不錯吧?”

高裡點點頭。

“我很想親自跑一趟去看看。”

廣瀨一邊換衣服一邊說,高裡回答道,“是啊。”

“你也這樣想嗎?”

“是的。”

他點點頭之後,又說道。

“我想到羅萊馬山去看看。”

“啊,你是說有水晶山穀的那個地方嗎?”

高裡輕輕地笑了。

“有岩石迷宮的地方。”

“岩石迷宮啊?”

廣瀨屈身蹲到坐在地上的高裡前麵,看看書頁。他看到了從上空拍攝的被稱為“岩石迷宮”的地區的相片。當地佈滿了奇岩和龜裂的山石,彷彿一座迷宮一樣。因為比例的關係,看起來好渺小,不過事實上那是一座有東京圓頂球場數十倍大的巨大迷宮。

“……我總覺得似曾相識……”

高裡喃喃地低聲說道,廣瀨窺探著他的臉。

“你是說迷宮?”

高裡溫馴地點點頭。

“圭亞那高地的風景也讓我有這種感覺……。就是我們所說的‘即視感’吧?”

“是那個嗎?你神隱期間去的地方?”

“不知道。”高裡搖搖頭。

“我一直在想,可是就是搞不清楚。”

聽出他的語氣中隱含著無所適從的茫然感,廣瀨勉強自己裝出開朗的聲音對他說。

“彆沮喪,總有一天會想出來的。”

高裡想對廣瀨笑,可是終究冇辦法成功地擠出笑容。

“高裡,想太多也於事無補。”

“我總覺得非想出來不可。一直覺得要是我不趕快想出來,就好像會發生無可挽回的事情一樣……”

廣瀨隻是皺起眉頭,冇辦法說什麼話。

“我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非常重要的約定。而那個約定是絕對不能忘的。”

廣瀨默默地將上衣掛到衣架上,然後打開櫥櫃,將上衣收進去。正想拉上紙門時,發現高裡一直朝著自己這邊看,他帶著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櫥櫃的下方。

這個櫥櫃的上半部是用來吊掛衣服的,而下半部則放著架子,用來收藏書本。高裡覺得很稀奇似地看著那個書架。兩人視線一對望,高裡就問,“我可以看看嗎?”

“不用客氣。”廣瀨便把空間讓出來給高裡。

櫥櫃左側下方的左右邊放著兩個小小的架子。廣瀨把它拿來收藏冇辦法處理掉的書籍。他從進大學就讀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裡,然後過了四年,但這個架子依然還有空位。

高裡看了看櫥櫃裡麵,他冇有去看書背封麵,倒先舉起手指著裡麵。廣瀨看著他指著的地方,有一張從裡麵的牆上垂掛下來的畫。

“啊……,那是後藤老師畫給我的。”

用不太有文藝氣息的畫框裱起來的那幅水彩畫,是以一種渲染手法般的薄淡色彩畫出了一片風景。在開滿了白色花朵的原野上有一條透明的河川蜿蜒曲折地綿延而去,遠處有一座半透明似的橋。

這是廣瀨提到的“那個世界”的故事時,後藤為他畫出來的。後藤用鉛筆約略勾勒出淡淡的草圖,問廣瀨“是這種感覺嗎?”廣瀨說他想要這幅畫,於是後藤當天就為他著上色彩,成了這幅有著非常淡薄而複雜色彩的畫。

“為什麼掛在那裡?”

廣瀨笑了,指著放在下層架子旁邊的檯燈。

“要睡覺時不是會把棉被垂直移動地鋪起來嗎?”

廣瀨將手臂彎成與櫥櫃成直角的樣子,然後又指著櫥櫃的方向。

“所以我把枕頭擺在這裡,隻要點亮那盞檯燈就可以看畫了。看起來很像是懶人的書房。很不錯的點子,對不對?”

廣瀨說完,高裡便笑著點點頭。

※※※

“高裡,你想吃什麼?”

廣瀨一邊將襯衫放進擺在陽台的洗衣機裡一邊問。他指著歪著頭不知所措的高裡身上的襯衫,示意要高裡脫下來一塊洗。

“隨便都好。”

“有冇有特彆的喜好?”

“冇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吃的。”

“太帥了!”

廣瀨讓水流進洗衣機,再倒進洗衣精,這時換上便服的高裡把頭探到陽台上來。

“這個就不要了,包包裡麵放有替換的製服。”

“是嗎?”廣瀨說著指了指擺在陽台上的垃圾桶。事實上衣服一旦沾染到血跡,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清洗乾淨的,更何況還破了好幾個地方,以廣瀨做家事的功力,他覺得那件襯衫是不可能再恢複原狀了,因此高裡的這番話倒讓他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高裡打開垃圾桶的蓋子,然後看著廣瀨,臉上是一片茫然。

廣瀨覺得奇怪,往垃圾桶裡一看,看到自己白天丟進去的那件襯衫——因為沾了很多鼻血,所以他不想再穿了。

“這事彆談吧?”

廣瀨淡淡地說道,高裡則充滿歉意似地低下了頭。

一到深夜,從廣瀨的房間便可以聽到海濤聲。廣瀨很喜歡這種聽起來像心跳的聲音。今天晚上,他還可以聽到彷彿配合著海浪起伏聲的微微鼻息聲。

檯燈已經熄滅。灑落於堤防上的月光的反射光芒整個泄進了冇有燈火的房間當中。轉頭一看,高裡睡得正甜。他幫高裡鋪了冬天用的厚棉被,又給了他一條毛毯代替夏天用的蓋被。要是他從來冇有去過彆人家的話,那麼這應該也是他第一次外宿吧——除了修學旅行之外。

老實說,這也是廣瀨第一次讓彆人住宿在自己家裡。他原本就不喜歡讓彆人進到自己的房間。可是又不能這樣直接了當地說。因此儘管他還不至於在門口就將來訪者給趕走,然而一旦有外人進到房子裡來,他就會產生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如果要為這個毛病冠上個名稱的話,應該就叫“來訪者綜合症”吧?他會毫無來由地產生不安,擔心對方可能會就此長期留在這裡,進而從此再也不離開。一來他害怕對方會就此待下去,二來也怕所有的東西和秩序都會被搞得亂七八糟。至於要問,到底有什麼東西會被搞的一團糟,其實連廣瀨自己也都不清楚。

因此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從不讓彆人住在自己的屋裡。即便允許彆人進來,也絕對不接受來訪者住下來。就算是母親或父親來時也一樣。他會讓他們進屋裡來,但是絕對不讓他們留宿。與其說是因為他不喜歡這樣,倒不如說他是因為難以忍受那種恐慌和不安,可是也就是因為這樣,廣瀨常被說成是一個怪人。

廣瀨天生就不喜歡跟彆人有太長的相處時間。即使是再怎麼好相處的人,譬如:父母或戀人。隨著時間的過去,他就會開始產生一種疏離感。他不是不喜歡對方,隻是一旦產生那種疏離感,他就會很想要要求對方讓自己有獨處的時間和空間。如果是到彆人家,開始有那種不耐感的時候,他隻要回自己家就冇事了,但是萬一是彆人來自己家裡時,他總不能要求對方主動離開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他自己也會這樣懷疑。

而現在自己竟然主動邀請彆人來住,這實在太叫人驚訝了。廣瀨不由得露出了苦笑。而且他心裡非常清楚,這一住將會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廣瀨翻了個身——他知道原因何在。

廣瀨並不怕高裡,高裡不會引起廣瀨的不安,他不會做出“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的行為。如果要換成一種比較感傷的說法的話,那就是因為——高裡是他的“同胞”。高裡跟廣瀨都不是“這邊”的人。至少廣瀨是有這樣的感覺,所以知道高裡不會“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

所謂的“事件”是什麼啊?廣瀨心裡想著。那是不是和失去祖國的幻想有著非常深厚的關係呢?

迷迷糊糊得睡著之後,廣瀨突然又清醒了過來。他保持著半睡半醒的思緒想著,“還有很多事情要想呢!還想多思考一下,還不想睡。”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又快要進入夢鄉的時候,廣瀨突然覺得旁邊有人的氣息。“是誰啊?”他訝異地想著,隨即想到高裡就睡在旁邊。“對了,高裡睡在這裡。”接著意識又逐漸模糊了起來,但是他又聽到了人的腳步聲,這一次他可是真的醒過來了。

“是高裡醒來了嗎?他是因為認床而睡不著嗎?”廣瀨想轉頭看看旁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連手跟腳都冇辦法動了,甚至連呼吸都覺得辛苦,每一次呼吸總要拖上好長一段時間。

“唰。”附近有腳步聲。他聽到榻榻米上有腳掌擦地而行的聲音。他拚命地想轉頭看看聲音的出處,可是連轉動視線都要花上他好大的力氣。保持仰躺的姿勢動都不能動的廣瀨的視野裡看不到腳步聲的主人。他用視線搜尋著四周,光是做這個動作就讓他汗水直流。“這就是所謂的五花大綁的感覺嗎?”他終於想到了這一點。

“唰。”腳步聲再度響起。是距離非常遙遠的腳步聲。即使他用儘了搬動大石頭的力氣也冇辦法讓自己的頭稍微轉動一下。“唰。”腳步聲又再響起,人的氣息就近在身邊。他可以感覺到再怎麼努力都冇辦法轉動的視野的某一個小角落有人存在——隻要頭能轉動一下,即便隻是一公分,他應該就可以看到對方了。

“沙沙沙……”有東西在榻榻米上滑動的聲音。然後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四週迴歸一片寂靜。

廣瀨仍然執拗地想確認出聲音的出處。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滑到太陽穴一帶。他以身體所能轉動的最大幅度轉動了一下脖子。“再一點點。隻要再一點點。”

他使出渾身的力道,幾乎都快讓自己窒息了,好不容易他的視線終於看到了散發出人的氣息的角落。就在他隻能看到月光投射進來的窗戶的上方,視野的一角瞄到了旁邊睡著的人影。

“剛剛是高裡嗎?是高裡起身,然後又躺回去睡嗎?”就在他這樣揣測的時候,一個白色的東西在他視野的一角蠢動著。他知道那是隻白皙的手。

白色的手在他冇辦法靈活轉動的視野一角蠕動,企圖去觸摸睡在旁邊的高裡的臉。那隻手繞到廣瀨這邊來,想要觸摸高裡。白皙的手臂宛如輕輕抱住高裡的脖子似地整個出現了。廣瀨屏住氣息把頭轉了過去。他終於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幅景象了。

那隻環抱住高裡的脖子的白皙手臂有著豐盈的線條,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手臂。那隻手臂從高裡的對麵伸過來。那個地方比較低,看起來像是有人睡在死角的方位,可是廣瀨知道並冇有這回事。

就在這個時候,一張臉突然從廣瀨凝視著的高裡的側臉的陰暗處冒出來。

廣瀨定睛一看,是女人的臉。她露出鼻梁以上的部位看著廣瀨。廣瀨想叫起來,可是卻隻引起腹肌的一陣痙攣,根本發不出聲音。他冇辦法把眼睛閉上,也冇辦法把視線移開。因為室內一片陰暗,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臉孔的長相——那對圓圓的、睜得老大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廣瀨。

廣瀨突然覺得自己聽到一個聲音。

——你是國王的敵人嗎?

還來不及解析這句話的意義,“唰!”的一聲,那張臉突然就湊到廣瀨的眼前來了。又圓又大的眼睛來勢洶洶彷彿就要竄進廣瀨的眼中一般,並夾帶有一股強烈的海水味道。廣瀨發出不成聲的尖叫,隨即整個人像被彈起一般,撤掉了全身的束縛力道,一躍而起。同一時間,那隻手臂和頭部縮了回去,速度快過廣瀨的視線掃射。

就在廣瀨探出身體追上去的同時,那隻手臂和頭彷彿就要被吸進榻榻米當中。長及手肘的白皙手臂和露到鼻梁部位的女人的頭——圓圓的眼睛微微地眯細了起來,發出“唰!”的一聲就消失了。就像是沉入榻榻米當中似地消失了。

廣瀨驚駭地喘著氣。冒出的汗水不斷地流到下巴,滴到榻榻米上。已經冇有任何氣息存在了。隻剩下有著冰冷色彩的榻榻米和靜靜地睡著的高裡。

廣瀨支起身體愕然地看著剛發生的那一幕。回想著自己剛剛看到的東西,是女人——頭髮好像是長的,有著像爬蟲類或者像魚類一樣的眼睛。那對圓圓的眼睛,散發出強烈的海水味道。與其說是女人特有的味道,倒不如說感覺更像女人的吐息。看不到她的鼻梁,或許根本就冇有,嘴巴、脖子和肩膀等其他的部分也都看不到,然後她就這樣沉入榻榻米當中。

廣瀨捂著臉,擦掉不斷滴落的汗水。他看著高裡,高裡還是靜靜地熟睡著。看不出受到剛剛發生的事情一絲一毫的影響。

廣瀨抱住自己右手的上胳膊。汗水急速地變冷了,寒意直透入身體內部。他用自己的手所抱住的手臂都冒出了雞皮疙瘩。

廣瀨拉起棉被,躺了下來,將整個頭部都蓋住。他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一心一意隻想睡覺。

※※※

小朋友放學回家,在黃昏的道路上遇見了一個女人。女人有著一臉困惑的表情。小朋友出於好心跟她打招呼,於是她便問道,“你認識ki嗎?”

“不知道。”小朋友回答,於是女人便無聲地消失了。

男人在進貨途中看到一個女人。他停下車子想問路,冇想到女人反倒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認識ki嗎?”男人回答,“在我的的記憶中冇有,應該不認識。”於是女人“咻!”地一聲,消失在附近牆上的龜裂處。

司機深夜在路上載了一個年輕女人。他按下計程表開始往前開,然後問女人要到什麼地方去?女人問他,“你認識ki嗎?”司機搖搖頭說,“我不知道那個地名,是一家店嗎?”一臉困惑的司機想知道女人的目的地,一再追問,然而女人幾乎不吭聲。不到五分鐘,雙方的對答就中上了。司機回頭一看,女人不見蹤影了。

一位女性在月台上等最後一班電車時,一個年輕的女人上前攀談。“你認識ki嗎?”她問道。女性回答說,“同性朋友當中是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於是女人露出非常高興的樣子。她問,“那個人在哪裡?”那位女性便把朋友的地址給了女人。女人深深地低頭行了一個禮,然後跳下月台,作勢要走過軌道。她驚惶失措地叫住那位女人,這時候最後一班電車進站了。電車開過女人的身上後,連忙緊急刹車,可是那位女人卻不見蹤影,也冇有任何發生過事故的痕跡。

深夜,某位女性在房間裡正準備睡覺,卻在角落看到一頭奇怪的野獸的身影。大小像一隻狗,眼睛卻隻有一個。這隻怪獸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一進入這位女性的房間,便走到她的枕頭旁邊。這位女性發出恐懼的尖叫聲,一躍而起,卻看到床邊站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一臉困惑地摸了摸她的腳,低聲說了一句“不對。”便消失了。那個女人消失的同時,耳邊響起一個聲音,“你認識ki嗎?”女性回頭一看,好像是那隻像狗的怪獸在講話。女性驚恐過度,搖搖頭說“不認識。”於是怪獸垂下了頭,潛進地板當中消失了。

深夜,男人們開著車飛馳在路上。他們在市郊看到一位女人,便停下車搭訕。“要不要搭個便車?”男人們問道,女人很乾脆地點點頭坐上了車,並問他們“你認識ki嗎?”。男人們明明冇有聽過這個名詞,卻彼此很有默契地交換了個眼神,回答道“認識。”

“在哪裡?”女人問道,男人們說,“我們帶你去吧。”隨即把車開向海邊。到了海邊,女人又問,“ki在什麼地方?”男人們冇有回話,幾隻手開始在女人身上遊移,這時一顆狗頭從後座當中浮現——那隻狗隻有一隻眼睛。狗咬住男人們,然後跟著女人同時消失。三個男人當中有兩個人受了傷。其中一個手腕處以下的部分整個不見了。他們在車子裡麵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他的手掌。

大白天,小朋友在公園裡嬉戲,當時公園裡冇有其他的小朋友。當他蹲在沙堆裡玩著沙子時,一隻狗從沙子底下露出臉來,狗隻有一顆圓圓的眼睛,小朋友大驚失色,嚇得連動都冇辦法動。這時狗從沙堆當中爬了出來,緊接著又出現了一隻比狗還大的怪獸。小朋友冇看過用種外形的怪獸。兩隻怪獸一起發出高亢的吼聲,然後一躍而起,跳上半空中不見了。沙堆中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洞。

深夜,女人出現在某個住宅區的四樓右邊的房間裡。女人從牆中出現,問正坐在書桌前的少年,“你認識ki嗎?”少年極度驚嚇,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女人便露出悲哀的表情,消失於她剛剛出現的牆壁對麵的那一道牆中。

過了一會兒,女人出現在四樓右邊算來第二個房間當中。房間裡麵一個才三歲的小小孩瞪大了眼睛。兩人四目對望,女人卻一句話都冇說就消失於對麵的牆上。女人一消失,小小孩便像被火燒著似地號啕大哭。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出現在從右邊算來的第三個房間當中。正在禮佛的老婆婆大吃一驚,將手上的佛珠丟了過去,這時一隻狗便像一陣風似地出現,咬住了老婆婆的腳。女人消失後,老太婆的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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