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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之墟

玄之月①

第二章

1

戴國新王即位是在和元三十三年閏六月。先王驕王駕崩後,戴國經曆了十一年的王位空置期。而後,原禁軍將軍乍驍宗即位。選王的便是泰麒——戴國的黑麒。然而好不容易降臨的戴國的新時代,卻在僅僅半年後落下帷幕。事發於戴國北方的文州。

文州本是氣候極端之地。北方地區普遍冬季寒冷,而其中又以文州尤為嚴峻。春季來得遲,夏季又乾燥,不適合農作物生長,也不產森林木材。當地唯一支撐民眾生存的,便是礦山。文州是有名的玉石產地。不僅是在戴國,這在整個世界上來說都是屈指可數。此外,還有規模小但質地優良的鐵礦,同時還有金泉、銀泉、玉泉。不同於單純的礦山,礦泉中會湧出富含礦物質的泉水,以泉水來養礦石。因此這天然湧出的泉水,便滋養著金銀玉等礦物。在挖掘礦石後,便投入山泉中滋養。成為中核的礦物質在水中沉澱,便成為純度極高的礦物質。當然,這一過程要耗費相當長的時間。其中以瑤山之南的函養山最為有名,那裡有著戴國曆史最為悠久的玉泉。

礦山基本都是歸國家所有,由當地府第統一管理,而真正營運礦山的則是民間的商人。探礦、掘坑、挖礦、運輸等作業均有專門商號進行。探查礦床的商號隻需要勘探到礦床或是礦泉,便可買賣,因此專挑容易的地方下手試掘。可是接下來負責挖掘坑道的商號就不容易了。由於試掘的坑道過於敷衍,結果造成自身工作量增加,作業的風險也增加了。而他們的工作又給下一步負責掘礦的商號製造了難度。礦道整備工作進展不順利,那麼必然耽誤掘礦的工期,這樣一來掘礦的報酬就會減少。而礦工也一刻不停地埋怨運輸礦石的商號。礦工如不工作,那麼就冇有礦石,運輸礦石的工人就得一直待命拿不到工錢。因此運輸商號拚命催促掘礦商號,而即使掘礦工人一直在工作,如果買家不見著礦石,就認為礦工在偷懶,把責任攤到礦工頭上,因此礦工也拚命催促運礦工人。就這樣,各商號無時無刻不是在相互埋怨和怪罪,最終隻能用強有力的方式——暴力來解決。而由此發展壯大起來的,便是當地的地頭蛇——土匪。

土匪按照各方的需求從中進行斡旋,口頭調解不行那就隻能使用拳頭解決。他們以他們的方式使礦山的各項工作有序進行並維持這種秩序,而結果就是,土匪成了礦山的主人。如此一來,文州一帶如果冇有土匪勢力,反而無法正常運轉下去了。土匪則日益張狂。麵對這樣的情況,當地府第為了老百姓的利益——又或許是為了自身的利益加強了管製,土匪則反抗府第的管製。雙方圍繞礦山的利益,不斷爆發矛盾和衝突。

六年前也是如此。弘始二年——驍宗即位後迎來的第一個新年剛剛開始不久,文州南部一個名叫古伯的鎮子被土匪占據,朝廷派出了王師對土匪進行鎮壓。可剛派出,又傳來其他地方被土匪占據的訊息。這樣的事態慢慢擴大,最後發展成席捲文州全境的叛亂。叛亂像野火一樣蔓延,王也禦駕親征,最終被叛亂所吞噬。

弘始二年三月,驍宗在文州消失不見了。同時,宰輔泰麒也在宮城內消失了。——這便是六年前在戴國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的經過。

當時項梁正在文州,他當時是禁軍中軍師帥,率領麾下一師二千五百名士兵前往當地鎮壓暴動。他的任務是與文州當地軍隊一道討伐引起暴動的土匪,並解放被土匪占據的縣城,同時拯救當地百姓。

一開始,大家都認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出征時,占據自己前往討伐的縣城的土匪僅僅五百人左右,即便占有地利優勢,麵對一萬二千五百人的禁軍那簡直是不堪一擊。此外文州州師也出動了。如此想來,勞師動眾出動禁軍鎮壓叛亂,簡直就像用大炮打蚊子一般。因此大家都認為驍宗如此判斷,應是為了向民眾展示國家治理的決心。

文州長期以來飽受土匪的困擾。之前的文州侯也如土匪般毒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雙方圍繞利益衝突已久。州與土匪,無論是誰掌握利權,最終受苦的還是老百姓。他們吸取民脂民膏,目無王法橫征暴斂,以及相互間的摩擦對抗,都引起了不少騷亂,文州百姓早就不堪其苦。而驍宗即位後,州侯的專橫和土匪的殘暴都得到了有效的治理。這是因為新王不允許這類事情的發生。——以禁軍一軍的威嚴,向民眾展示自己決心。因此禁軍中軍被派往鎮壓叛亂。然而,項梁等人竟然並未獲勝。土匪的暴動就像是點燃烽火狼煙一般接連爆發,並形成連鎖,規模進一步擴大。

剛剛把這裡鎮壓下來,另一處又爆發叛亂,當趕去討伐時,立刻又在其他地方暴動起來。暴徒相互勾結把事態不斷擴大。大家推斷這已經不隻是簡單的暴動了,而是經過精心策劃和預謀的謀反。因此,從王都又派來一支軍隊,不光如此,驍宗親自披掛上陣,禦駕親征。

按理說,王一般不會親自奔赴前線參加戰鬥。而這次驍宗出征,是因為事態逐步擴大,與驍宗淵源深厚的撤圍也被捲入了進來。驍宗是為了保護撤圍的百姓不受土匪,以及不受戰亂所害而親自出征的。而後,卻忽然不見了。

王師一時間慌了手腳。由於不得不分出人手去尋找驍宗,因此與土匪的作戰漸漸陷入膠著。此後又從鴻基再次投入一軍,這纔好不容易將戰局穩定下來,然而,作為戰場的文州卻已是一片狼藉。就在這時,軍陣中飛來一隻鳥,帶來被派往承州鎮壓叛亂的瑞州師女將軍李齋的口信——阿選謀反。

一開始項梁大驚失色,但冷靜下來仔細一想,事態就比較明瞭了。這次暴動就像是相互呼應一般,而實際上,確實是各地暴徒相互呼應的。其目的一開始就是為了將王師引來文州,並將撤圍捲入戰火引驍宗出來。

項梁的主帥——中軍將軍英章大怒道完全被算計了。這樣一來,暗中指揮著文州的暴動的,應該就是阿選了。他把驍宗麾下的王師全驅離開,乘機奪權上位。這時如要討伐阿選,最為重要的是留在鴻基的王師隻剩下嚴趙軍一支。即使讓項梁攻回鴻基,可要怎樣才能打下固若金湯的王都?更棘手的是,就在阿選謀反的口信帶到的同時,從鴻基也傳來李齋謀反的軍報,說是李齋殺死了驍宗意圖篡位。現在形勢已經比較明確了,如果屈從與阿選,則需要參與討伐李齋,反之則成為“反賊”。是服從阿選,還是與李齋一樣成為反賊,必須儘快作出決定。因此英章召集陣營中的主要將領,並首先表達了自己的主張。

“我打算跑。”

“英章大人!”

“我會找個地方潛伏起來。各位請自行決定。”

看著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的項梁等人,英章自嘲似的咧著嘴繼續說。

“這也是冇辦法的事。我是不會向阿選屈服的,這樣我就成了反賊,不跑怎麼辦?”

“大人不打算反抗嗎?”

討伐逆臣阿選——不隻是英章軍帳下,同在文州的霜元軍、臥信軍也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決斷。

“不打。——白雉還冇落下來呢。”

李齋傳來的軍報是這麼說的。白雉是國家唯一的靈鳥,在王登基時會鳴叫“即位”,王駕崩時鳴叫“駕崩”,然後從枝頭掉落下來。雖有傳言白雉已經因驍宗駕崩而掉落了,但也有人說這不過是阿選的謊言,白雉並未掉落。

“主上並未駕崩。如此將來必定再戰。非抵抗阿選之戰,而是阿選與主上之戰。”

英章冷笑著繼續說到。

“倘若到時不能披掛,那麼也冇有追隨驍宗主上的價值。所以我纔打算現在出逃,潛伏起來,以便將來驍宗主上再起時能趕來獻上一臂之力。——但是,諸位可以自便。”

說著,英章掃了一眼帳下諸將。

“我冇有能力養活各位一大群將士,所以,不管是逃出王師潛伏起來也好,屈服於阿選也罷,我都不會乾涉。”

說完,英章指著桌上攤開的一副地圖。那是撤圍、琳宇周邊的地圖,上邊表示著敵我雙方的營地,以及戰場的地形地貌等詳細資訊。

“若是諸位念在舊情,打算將來為主上一戰,請在此署名,併發誓將為驍宗主上返回。這並不是簡單的承諾,而是像麒麟對王宣誓忠誠一樣,是絕對不能違背的誓言。”

諸將群情激奮,紛紛響應。而他們的王,就在這張地圖上的某處消失了。

“那麼請各位發誓忍辱潛伏,待主上再起之時奔赴前線。無此打算之人也請自便。——隻是,屈從阿選之人要做好準備,爾等的性命將到決戰為止。主上與阿選決戰之日,便是我取爾等首級之時。”

英章臉上露出冷酷的笑容。

“選擇出逃之人也須謹記,人多時務必俯首低頭,切不可他視。若是與我視線相對,我斷不會放過。雖說在此一同盟誓,可到時畏縮不敢動手者,也無需考慮藏身潛伏,立即自裁即可。到時即使惜命,也命不久矣。”

地圖上最終有多少人署名,項梁並不知道。隻是正反兩麵,已經寫得密密麻麻,不留一絲餘白。之後,英章攜著地圖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倒是冇有聽到過任何風聲說他被阿選抓住並處死。那麼,極有可能至今仍在某處隱忍潛伏著。

項梁也將徽章、武器與甲冑丟棄逃離了文州,之後一直蟄伏以待天時。

“在下一直擔心李齋大人的安危,曾派人到各地查探訊息。”

項梁一直注視著這位獨臂的女將軍。——至少,在項梁逃離文州時,將軍尚有兩隻手臂。

李齋點了點頭。

“我還好,不管怎麼說還是活下來了。——雖有很多人因此而犧牲。”

這是在廢墟的一角,曾經的普賢寺,他們站在焚燒過後的瓦礫上。在曾經的寺院所在之處,僅僅剩下石頭堆積成的基石。稍遠些的庭院裡——已是秋草繁茂無從辨識——橫七豎八地躺著負傷的村民。原來襲擊李齋與泰麒等人的,正式道觀寺院的殘黨以及庇護他們的附近村民。他們見二人牽著騎獸,行動打扮也極似搜捕殘黨的官兵。

大家把被打倒在山坡上的村民扶到一旁休息,並派人下山到村子裡召集人手幫忙搬回村裡。還好並未有人死亡,也冇有重傷。項梁為了隱藏身份,所以並冇有隨身攜帶刀劍。雖說帶著暗器,但主要是為了防身。同時也並非是用於暗殺,一出手必傷性命之物。李齋雖帶著劍,但因失去慣用的右手,同時顧及到泰麒也在身邊,因此儘可能避免殺傷,這纔沒有下重手。

“李齋大人的舊部現在何處呢?”

李齋回答說不知道。

就在李齋向各處傳達阿選謀反的資訊後不久,即被阿選的人抓住了。阿選以弑殺驍宗之名,在其前往承州鎮壓叛亂時扣下了。接著李齋當即被押往王宮,負責押解的官兵告訴她部隊也將隨後返回鴻基。

“後來聽說結果是另外派遣了一名將軍前往承州統領舊部。”

然而李齋在押解途中逃脫了。同時,李齋軍也就成了叛軍。在經過嚴厲的調查和審查後被派往承州鎮壓叛亂,這似乎是對主將犯下大逆之罪的部隊進行的懲罰。也就是說,若是反對主將則可將功折過,否則將按律處死。

但是,他們還冇來得及趕往目的地,叛亂就已經被鎮壓了。失去目標後的部隊隻能原地待命。傳來的下一個命令即是搜尋李齋並就地正法。可是對於李齋舊部來說,明知主將並未犯錯,因此並未執行這項命令。

“聽說之後在承州解散了。……然後很多人都被捕,最終被處死了。”

有多少人被捕,被處死都有誰,這些資訊李齋都無從得知。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甚至冇有受到正式的審判,而是就地處死的。既冇有記錄也冇有墓碑。逃亡出來潛身各處的李齋,自然也是無法去調查。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拒絕執行命令並解散之地就是承州。而李齋曾經正是承州州師師帥。舊部中承州出身的人不少,他們對承州較為熟悉,也有親戚朋友等人。所以李齋尋思藏匿起來的人應該也不少,她至今仍抱有這一線希望。

那以後,李齋一直在逃亡。她期望能夠召集自己的舊部,或是驍宗的舊部來討伐阿選,可最終都是徒勞無功。

當時,想要征討阿選的人不止李齋一人,各地都有起義的民眾。然而隻要阿選注意到有這樣的動向,就立即進行鎮壓,並進行苛烈的報複。阿選報複的方式也異常毒辣。隻要某處有反動的苗頭,也不花時間搜尋反民,而是直接屠村甚至屠城。——就像瑞雲觀那樣。

聽李齋這麼一說,一直沉默不語的去思忍不住顫抖起來。

新王在文州駕崩,隨後阿選代為掌管朝政。——一開始,王宮外並冇有對此事產生任何質疑。王本身由上天選定,上天通過麒麟選在最優者登上王位。而如果王不在位,那麼在新王出現之前的這段時間,必須有人代為約束朝廷,掌管朝政。驕王時代起,阿選就與驍宗一樣評價極高,在驍宗朝也極受厚待,他的部下也深受眾臣好評。在新王登基之前,作為假王繼承驍宗之位,似乎是比較妥當的。

然而,瑞雲觀卻對此事態表示了質疑。瑞雲觀本是全國道觀的中心,各道觀所收集到的情報資訊最終都會傳到瑞雲觀來。而同時道觀寺院作為知識技術的集散地,與朝廷冬官也過從甚密。道觀與冬官,雙方的情報一經交流,便發現阿選登基的經過及其可疑。

首先,驍宗是不是真的駕崩了,這一點並未判明。當初盛傳驍宗在文州與土匪交戰中戰死,但戰鬥的經過並不明瞭,遇難處各人的說法也不統一。即使因戰亂或其他事故導致身故,也不見葬禮更不見陵寢。經調查後,確認過驍宗屍身的人一個也冇有。驍宗在戰亂中失蹤了,這確實是不爭的事實,然而那以後就再也冇有聽到過任何訊息,這也是實情。如此一來,擁立假王就是冇有任何道理的。這樣一懷疑,當初土匪作亂完全是事先策劃好、要將驍宗捲入的謀反活動這個理由就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麵了。更何況幾乎是在同時泰麒也失蹤了。當時傳言王宮中發生了異常的天災——蝕,王宮在天上,發生蝕是極度罕見的。而且還是與驍宗失蹤同時發生,這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信服。在泰麒行蹤不明時又正好出現王位空缺,此時理所當然般登上王位成為假王,這不光是在太綱中找不到相應條款,也冇有曆史經驗作為參考。

因此,認為阿選登基過程存在蹊蹺的說法在恬縣的僧道間傳開了。各寺觀協商後達成的意見是,對朝廷進行公開質詢。這自然而然就是與阿選操控的國府公然進行對抗,後果也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去思的師父也對去思傳達過要有所覺悟,從此以後瑞雲觀極有可能被打入冷宮,如出現萬一的事態,國家的援助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一般來說,擁有眾多道士的各道觀,根據各自的規模從國家或州府能得到多少不等的補助金,如果這樣做,那麼這些補助金就極有可能被切斷。師父認為即使道觀將來會遇到或大或小的困難,也必須仗義執言。

數日後,朝廷派出的敕使來了。然而,帶來的並不是對質疑的回答,而是前來通告大家,對新王登基的質疑即是謀反。瑞雲觀當場表示這無法使人信服,並主張有權利對民眾的王的正當性表達質疑。如果是正當的假王,那麼瑞雲觀將積極協助朝廷的統治,但如果不是,那麼瑞雲觀將不會再出一分力。

瑞雲觀的反抗立刻招來了朝廷的報複。八月末的一天,天還未明,去思在睡夢中被同輩道友喚醒。道友一臉慌亂。去思從未見過他如此驚慌失措的表情,於是立刻坐起身來。

“怎麼了?”

在道觀修行的道士,如去思等人一般年輕的末位道士,通常是數人一組在側院雜居。當時去思隻有十六歲,剛入山不久,可以說尚在見習之中。每天的生活除了早晚到殿內禮拜,跟隨師父修習道法以外,還需要從事一部分雜務。早晨天未亮就起床打掃,晚上睡覺前再清掃一遍。劈柴、餵養牲口、種菜、澆園、廚房打下手等,遵守觀內規矩同時處理雜務是道士修行的第一步。因此時常犯困,直到被喚醒都一直在睡夢之中。

但是,去思對這樣的生活並無什麼不滿。他是自願出家的。對於江州出生的去思,總是急民眾之所急,濟世救民的道士,一直是自己崇拜的對象。去思尚未完成成為道士的初步修行,因此道士們穿的黑色道袍他是冇有資格穿的,隻是穿著雜用的藍衣。但以壯觀的瑞雲觀為家,穿著藍衣來回走動已經讓他足夠自豪了。到瑞雲觀出家,雖說是自己的願望,可這願望還不能說已經實現了,還僅僅隻是入門而已,但已覺萬幸了。

縱使如此,拖著疲憊的身體入睡後不久即被喚醒,仍然是倍感煎熬。如非道友急切的行動,想必是轉過身去又睡著了。可這次不一樣,各處都能聽到哀嚎聲,廂房內並未掌燈卻隱約可見紅色的火光。

搖晃的紅光照耀著黑暗的室內,並排放著的大床,以及其他被匆忙喚醒的道友。回過神來往發光處看去,隻見屋外紅色的亮光照亮了整個天空,四周是被染紅的天空和屋宇的黑色投影。起火了!這是去思的第一反應。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規模。去思趕緊飛奔下床,打算去救火。可道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快跑!”

“得趕緊救火呀!”

道友使勁將去思一把拉了回來。

“彆管啦快跑!——是王師!”

去思驚訝地看著道友。道友今晚應是當值,身上還穿著藍衣,臉上如煤炭一般漆黑,同時滿頭大汗。

其他道友也問到,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被包圍了。這就是王的回答!”

去思打了一個寒顫,雖說已預知將會招致朝廷的不滿,但冇想到會是這樣!

“冇有任何警告,突然就在四周放火了。”

“怎麼會這樣!”

道友連連搖頭。巨大的瑞雲觀一瞬間四處都火光沖天。驚訝地一看,整個山都已經被軍隊包圍了。

“師父呢?”

“在正殿忙著收拾東西,他說要把經書都救出來。”

去思點了點頭。

“你們快去幫師父,然後往山麓上逃。我去把其他人叫起來!”

去思等人連藍衣都來不及換就往正殿跑。瑞雲觀中有好幾處道院,道院由被稱為師父的監院掌管,所有道院合起來總稱為瑞雲觀。去思所在的道院名曰得之院,師父道號世明。去思等人趕到世明身邊,大家七手八腳幫世明整理好經書,趁著夜色逃了出去。瑞雲觀被王師重重包圍,然而得之院因地處一枚巨大的岩石所在的山麓地段,山上有為修行準備的小徑。這條小徑可以直通墨陽山中麓。去思等人揹負著行李,交替著扶著師父在昏暗的小路上穿行。諷刺的是,瑞雲觀的熊熊大火,現在正照著他們腳下的小路。畢竟王師不會注意這一條小徑,路上一個人影都冇有。

去思等人終於逃了出來。但是觀中眾多道士都與瑞雲觀一道葬身火海。周圍的其他寺觀也是一樣。隻有少數人逃了出來,並藏到附近的裡廬。如此一來,事態又進一步擴大,為搜捕逃出的僧道,與寺觀無關的裡廬也被按上謀反的罪名被王師征伐。

招致朝廷不滿是大家都預料到的事。瑞雲觀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遭到嚴格的調查,不管調查如何瑞雲觀的上層人員將會被問責並被集體處罰,這也是大家有所覺悟的。然而,像這樣,不光是觀內所有道士,就連道觀雇傭的百姓,甚至連附近的村鎮都一網打儘,是任何人都萬萬冇有料到的。瑞雲觀及周邊寺觀中,尚有前來參拜,或是逗留治病的病人。連同這些無辜的百姓一道,墨陽山一帶被燒得寸草不生。——這便是阿選異常的報複方式。

那以後,對於倖存下來的僧道等人,朝廷也冇有輕易放過。有的裡廬因藏匿道士被整村殲滅。有的裡廬並不知道有僧道逃進來,卻也被王師誅殺。有些道士為了不連累藏匿自己的村鎮,主動向王師自首。去思等人便是這樣。當時去思等十七人逃到了墨陽山麓的東架村,其後果然受到了王師的盤問。如果被王師查出來,將累及東架村的百姓。因此為了保護東架村及去思等人,師父帶著六人前去王師自首。——不對,他們是勸說極力反對他們自首的東架村民,說服村民們把自己給綁去的。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前來搜尋的王師,是一支紀律嚴整的部隊。——至少在剛開始搜捕殘黨的時候,還是紀律嚴明的。為了搜捕逃到村鎮裡的僧道,有時會破壞建築或恫嚇當地百姓,但不會不分青紅皂白便下殺手。如遇抵抗可能會整村殲滅,但如果百姓配合搜查,便不會胡亂行事。師父等六人被東架村民交到了王師手上。他們都表示這六人便是逃亡東架村的所有人了,王師也相信了他們的說法。由此,去思等十一人,因師父等人的犧牲而得救了。

其實,去思等人——不光是瑞雲寺殘黨,還有其他寺觀的倖存者——本應該逃離當地分散到各處去,然而現實卻不能這樣。因為各個寺觀裡的設備,是製作丹藥所必需的。丹藥是民間醫術的重鎮。尤其是戴國的現狀,是無法依靠國家施予的,那麼丹藥的製作就更加不能停下來。去思等人找遍了各個寺觀的廢墟,以期找到可以使用的丹爐和工具。壞了的修一修,被掩埋的就挖出來。如果大家都分散開,那麼不僅丹藥無法製作,就連積累至今的技術和知識也將散逸各處。他們留在了山上。附近百姓雖因他們而慘遭不幸,卻熱心地提供幫助。不隻是為去思等人提供糧食,還幫他們暗暗運送丹藥到各處道觀,同時還從各處道觀帶回所需的素材。去思等人則帶著這些珍貴的素材,走遍各個山頭。由於一個道觀不可能保留有完整的製藥設備,所以每完成一道工序,都需要從一個山頭走到另一個山頭,從一個廢墟尋到另一個廢墟。同時,為了防止知識的散逸,他們將找到的書頁,結合自己的記憶重新編撰。由於寒冷和饑餓,人數越來越少了,但總算是一路撐過來了。——整整六年。

去思向大家回憶起過往的種種。

“這幾年……真是辛苦你們了。”

兩隻溫暖的手握住了去思的手。去思坐在道觀廢墟上,吃驚地抬起頭,發現竟是泰麒彎下腰,單膝著地握住了自己的雙手。

“使不得!”

去思慌忙從坐著的斷垣上滑下來,但泰麒扶住了他。

“實在是對不住你們。還有,謝謝你們!”

去思不知說什麼好。他想到了留下一句好好照看丹爐便捨身自首的師父,想到了翻過山頭尋找丹爐,卻途中倒下的道友,想到了恬縣百姓拚了性命保護掉到河裡的藥箱,為了尋回藥箱,他滑下冬天的河中,將所有衣物包住藥箱,自己卻被冰冷的河水凍死。

去思真想告訴泰麒,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他想說這六年,大家都身心疲憊,慘不忍睹。

“……台輔,草民有一事無論如何想要問清楚。”

去思終於開口了,在對方同意後,他問到。

“這六年間,台輔您究竟去哪裡了?”

去思聽到身邊傳來製止的聲音。很顯然這是在責問。即使知道,但他此刻不得不問。

“我……在蓬萊。”

世界的儘頭,大海的彼岸有一個名叫蓬萊的夢幻般的國度。

“確實聽說過,台輔是在蓬萊出生的。”

及其罕見地,有人會因某種原因在哪個夢幻國度中誕生,被稱為胎果。宰輔點了點頭,把額頭貼到了握著去思的手上。

“請你原諒,我不知該如何回來。”

是嗎,去思心想。具體情況他不知道,但能夠從握著自己的手中感覺到,從那股力道與顫抖中感覺到。

“……謝謝您歸來,這便是草民們最大的幸福。”

聽到去思這麼說,不知為何,泰麒卻微微地搖了搖頭。

3

黑暗中,村子大門緊閉。村子裡,四處一片寂靜,隻可見星星點點幾處燭光。時間已經是深夜了,已經是人們都已入睡的時間。然而,與村子呈現出的靜謐不同的是,在裡家昏暗的燈光裡,聚集著數十村民。

他們都圍在裡家東麵的堂屋周圍,圍得水泄不通。這時若是有人從外往裡家張望,未必能發現這裡集聚著眾多的村民。因為他們既未掌燈火,又身處院子的暗處或是建築物的陰影處,隻是沉默不動。他們都注視著堂屋中漏出來的那一點燈光。

——也不是完全的無聲。雖說冇有相互交談的聲音,但時時可以聽到無法抑製的歎息和嗚咽聲。有抱在一起的家人,有相互緊握雙手的夫妻。有人為了不發出聲用嘴咬住袖子;有人倚在院子裡的樹上,視線一刻也不肯離開那點著燈的房間。透過堂屋的視窗和大門,可以見到被燈光映照著的幾個影子。大家都注視著那其中的一個影子。

一個年老的身影出現在床邊,似乎是要遮住大家的視線。有似乎是擔心屋外有其他耳目,他用及其低沉的聲音說:“各位……你們都回去吧。”

說話的,是村子裡的閭胥(長老)。

“我理解大夥的心情,但是這樣的話客人可冇法休息啊。”

客人是誰,閭胥並冇有說明。但大家心裡都清楚。然而,村民仍然像雕像一般不肯離去,也冇有人應答。

“總之大家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閭胥又說到。人群這纔開始搖動。但這並不是對老人的迴應,而是因為老人背後出現了另一個身影,眾人都屏住了呼吸,同時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不妨事。”

那個人影向閭胥說到。然後走到前麵。先是看了一眼四周,然後以極其柔和的聲音低聲說到。“人群中似乎還有年幼的孩童。夜晚寒冷要小心著涼啊。請到屋裡來吧。”

閭胥有些驚訝,他看著人群。這時人群開始搖動。有抽泣聲,有極力抑製住的叫喊聲。接下來人群像是突然崩塌一樣,大家都跪了下來。在向人影叩頭後,大家又站起身來,這次,從最末尾的一端開始離去,一直到最後一人離開,人群中也始終未發一言。

“……台輔”

閭胥看向身邊的人影。人群退去,泰麒望著屋外漆黑的空間。

“大家一定有太多太多話想要說,卻……真是難為他們了。”

聽泰麒這麼說,閭胥感激地低下了頭。

去思隻是默默地在一旁看著。村民們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他們留著這貧瘠的土地上,寧願自己缺衣少食也一直支援著藏身村裡的道士們。他們應該得到好報的。能夠見到泰麒的身影,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對於他們來說,也許也算是一種慰藉吧。

泰麒仍依依不捨地看著院子,閭胥將他勸回了屋裡。接著,閭胥以明快的聲音催促還在屋裡照顧傷員及添茶倒水的村民。

“我們也要休息了,大家也都各自回去歇著吧。”

然後,閭胥望向項梁。

“將軍的同伴就由我們裡家接收了。村裡的狀況將軍也清楚,雖不足以衣食無憂,但我們會儘最大的努力照顧他們母子周全。還望將軍放心。”

“十分感謝。”

說著項梁深深施了一禮。李齋也向閭胥道謝。

“讓村子裡如此操心,是在是過意不去。”

閭胥冇有說話,隻是叩頭以示迴應,其他村民也叩頭後各自離去了。除項梁、李齋、去思外,還有二人留下圍在泰麒身邊。那二人分彆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和一名衣著簡素的老人。這二人一直照顧著瑞雲觀倖存者。中年男人是村裡的裡宰,名叫同仁;老人是瑞雲觀的道士,道號淵澄。

去思等人扶著負傷的同伴回到村子時,同仁已經在大門前等候了。他提前聽到泰麒歸來的訊息,並立即趕到了村口。同仁是一位無論是外貌還是行為都十分敦厚的裡宰,遠遠見到泰麒等人到來,便立即拜倒在地。同時伏在地上低聲哭泣,一直到一行人走到麵前。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把一行人迎進村子,眾人便把大門關上了。他把賓客迎入裡家,讓他們稍作休息並獻上飲食。淵澄本藏身在附近的山裡,聽到訊息後趕來了。剛剛趕到的淵澄,即使是在瑞雲觀受難之時,也冇見過這位老人有過任何慌亂,可這時卻不知如何是好,在泰麒麵前連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叩頭之後便一動不動地蹲在牆角。

當屋裡安靜下來後,去思扶著老師父的手,引到泰麒跟前。

“台輔,這位師父是瑞雲觀監院,道號淵澄。”

瑞雲觀中有上百道院,每個道院都有一名監院。監院之上是管理若乾道院的方丈。而瑞雲觀中的方丈,並無一人生還。監院中生還者僅僅六人,淵澄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五名已逃亡其他州縣。淵澄留在此地繼續統領製作丹藥的道士,同時還負責照顧其他寺觀的倖存僧道。

聽去思這麼一說,泰麒也像去思一樣鄭重地握住了淵澄的手,並向他表達了謝意。老師父受寵若驚,已經感動得淚流滿麵,不時用衣角擦拭臉上的淚水。淵澄因年事已高,自瑞雲觀事件以來,因為貧寒交加,腿腳都不便利,不論是站坐還是行走都需有人照顧。泰麒似乎已經留意到了這一點,親自將他引到了座椅旁。

“請您老坐下。”接著他轉頭看著仍跪在地上的淵澄,“裡宰也請坐下吧。”

“不不,草民沒關係的。”

同仁連忙搖頭。可接下來泰麒說的話卻讓他感到震驚。

“地上很涼的。——再說,我已經冇有資格接受各位的如此大禮了。”

“台輔——”李齋急忙出言製止泰麒,可泰麒搖了搖頭。

“請各位都坐下吧。首先我要為我消失這麼長時間向各位道歉。不光如此,我接下來不得不告訴各位一個讓大家失望的事實。”

說到這裡,泰麒頓了一頓,接著淡淡地繼續說了下去。

“首先要感謝裡宰和監院,謝謝你們為這裡的百姓做的這一切。去思也是。”說著,泰麒望向去思,“感謝你做了這麼多。你們在我消失的這今年一直在支援者戴國的百姓。儘管已經犧牲夠多了,可見到我回來還是如此無私地歡迎我。可是……”

泰麒再次停頓下來,像是在尋找措辭。

“我已無法向各位施展任何奇蹟。……我已經冇有角了,所以,我已經不能算是麒麟了。”

李齋突然站起身來,順勢把椅子碰倒了。

“台輔,您怎麼能這麼說!”

“可這是事實。”

去思還未能很好地理解泰麒所說的意思。項梁也同樣覺得一頭霧水。李齋見去思等人一臉疑問,搖了搖頭說:“不是那樣的。”

她繼續解釋。

“台輔說的不對。麒麟就是麒麟,怎麼可能會不再是麒麟呢?誠然,台輔即是上天賜予戴國百姓的麒麟,這點永遠都不會改變。隻是,台輔他……受傷了。”

“是角,對嗎?”

去思問到。麒麟本應是獸形的一種神獸,大多數全身毛髮呈雌黃色,鬃毛呈金黃色,額前生有一角,那隻角是麒麟施展奇蹟的源泉。

“台輔的角如何了?”

“被阿選斬去了。那個——狗賊!因此台輔受了極其嚴重的傷,並流落到了蓬萊。可這決不是台輔的錯。”

李齋極力想要為泰麒辯解,可泰麒製止了她。

“李齋,冇有用的。——確實如你所說,我是受傷了。所以我已經無法尋找王氣,也無法轉變獸形了,也無法驅使我的使令。我已經無法為戴國——為戴國百姓做施展任何奇蹟了,除了我本人還在以外……”

“這就已經足夠了。”泰麒話音還未落,同仁立刻說到,“台輔您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天對戴國的恩賜。您現在回到了戴國,正是上天並未棄我戴國子民於不顧的最好證據。僅此一點,我們就已經足感欣慰了。”

說到這裡,同仁微微歎了口氣,“……說實話,我本來認為上天已經放棄戴國了,如此,戴國及戴國百姓都隻能這樣最終毀滅。”

這是同仁頭一次吐露出自己的心聲。以往,他都是非常積極地鼓勵去思和村子裡的人。

“我不知該如何才能讓大家一直抱著希望——或者說讓大家覺得有希望本身也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同仁停了下來,同時用拳頭頂著嘴角,似乎是在極力忍住內心強烈的情緒。

“村子裡的人們冇有任何罪過。不僅冇有罪過,至今為止他們一直拚了命地照顧著村子裡的道士。自己甘願節衣縮食,不辭勞苦。——我怎麼忍心告訴他們上天已經放棄我們了呢?我實在是不希望他們認為他們的善行無法感動上天,他們的犧牲都隻是徒勞無謂的。”

聽同仁這麼說,泰麒沉默著對他深深地施了一禮。

“同仁說得冇錯。”淵澄也開口了。“台輔身受重傷,所幸最終還是回來了。隻是我聽說蓬萊不是輕易可以來去的?”

“憑我一人之力是萬萬做不到的。李齋將軍拚了性命遠赴慶國,懇求景王相助我才得以回到戴國。”

“景王……”淵澄若有所思地嘀咕到。似乎是因為太過於意外而無法充分理解。去思也是同樣疑惑。——景王,那不是大陸東方的慶國的王嗎?她幫助戴國?

去思從未聽說過一國援助他國這樣的事情。仔細想想,在大陸上說不定是可能發生。畢竟大路上有八個國家兩兩相鄰。然而,戴國卻孤懸海外,與其他國家幾乎冇有交流。確實聽說王——在位僅半年的新王,在即位大典時有外國賓客前來祝賀,但具體情形他卻無從得知。對於不屬於天上世界的去思來說,“外國”

是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事物。

不知是否見大家都滿臉疑問,李齋在泰麒的示意下繼續解釋。

“因我聽說景王與台輔一樣,同時胎果出生,所以——”

在這個世界,生命是在裡木的卵果中孕育出來的。卵果有時會遭不幸而流落到另一個世界,在那裡孵化。這便成了胎果。據說景王也是胎果。因此同是蓬萊出生的景王,興許會因對泰麒抱有親近感而出手相助。當時,李齋除了求助外國以外,已經冇有任何辦法了。

慶國的年輕女王為了拯救泰麒而各方奔走。不僅是景王,與慶國交情深厚的雁國也助了一臂之力。而受雁國延王的邀約,其他諸王也都參與了進來。他們製造出蝕前往蓬萊搜尋泰麒,最終尋到並帶了回來。

即使有眾多王的相助,要把泰麒帶回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好不容易帶回來的泰麒,卻失去了角,連自身的安全都無法保障了。即使如此,泰麒也堅持要回到戴國。

從蓬萊回來的泰麒還冇有充分休養好身體就離開了慶國,回到戴國。他們各自騎著李齋自己的騎獸以及從延王處借來的騎獸,穿過雲海,最初前往的是垂州。

高空中是雲海,雲海是天上與天下的分界線。戴國已經四處妖魔跋扈了,這正是國家荒廢的象征。尤其是在南方的垂州,已是妖魔橫行,但妖魔是不會到天上來的。因此本想著如果從雲海中穿越,應該可以比較順利地到達垂州城。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垂州城竟然城門緊閉,四周有州師重兵把守,無法靠近。

“我在去慶國前,曾與友人一同前往垂州城,因聽聞當時垂州尚未落入阿選之手。”

“不不,垂州已經不行了。”項梁插嘴說到。“垂州侯已經墮落了。”

可李齋當時並不知道,她與友人一道前往垂州城,並在城外分彆,李齋前去了慶國。在城外荒丘告彆後,友人後來如何,想到這裡,李齋不由已是不敢想象。

“總之,當時我並不知道垂州的情況,於是與台輔一道趕往垂州城……”

李齋也並不是未曾想過,垂州侯會不會在這期間改旗易幟。

當初,阿選是作為正當的新王登基前的假王坐上王座的。戴國治下的九州,並冇有任何反對阿選的理由。即使在後來阿選的篡位已經昭然若揭時,也並非所有州均表示抵抗。一部分州侯雖有異議,卻也迫於阿選的淫威選擇了沉默。有的州也許在等待反抗的時機,可也有一部分州侯是隻認形勢的。然而,最終各州還是屈服於阿選了。其中有些甚至無可理解地突然投誠,這隻能理解為他們是“墮落”了。

的確,在一開始抵抗阿選的人中,有人突然“墮落”。李齋也知道有這回事,因此見垂州城把守嚴密,便以猜到**分,也就是說,垂州侯已經墮落了,並投靠了阿選。妖魔無法前往雲海之上,所以那樣的防備,一定不是為了防備妖魔的。

可是,接下來要去哪裡,這成了一件苦惱的事情。雲海上無處可以休息,隻能在某處降下雲海,但卻不能途徑州侯城。李齋清楚垂州以北的藍州城和凱州城也已經屈從於阿選了。那麼他們能走的路,就隻有淩雲山了。這時李齋想到了墨陽山。墨陽山麓、恬縣是道觀的地界,她聽聞阿選已經把那附近的道觀寺院燒了個精光,因此墨陽山一帶應是無人的狀態。

二人一路走來,墨陽山一帶果然杳無人煙,寺觀前的街道都已經消失了,附近的裡廬也隻剩下隻磚片瓦——可誰知道,居然還有人留在這裡。

“也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李齋歎到。“我僅僅是偶然想起了墨陽山。”

垂州北部,以及再往北的藍州,均有淩雲山。李齋不可能知道所有的淩雲山,所以她也僅僅是胡亂想到二三座,所以為何一下就想到北方的江州——而且是江州北部的墨陽山。雖說瑞雲觀事件可能在腦中留下了較深的印象,可不管怎麼想,居然選擇了最遠的一處淩雲山,總覺得冥冥中似乎是有所指引。

“幸好將軍想到了這裡。”項梁說到,“所以我們才能在此遇上。”

去思也點了點頭。——然而他一想到相遇的過程,便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如不是正好又遇上項梁等人,那麼去思他們將認為李齋與泰麒是阿選派來搜捕瑞雲觀殘黨的爪牙,那是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除去的。李齋身手不凡自然會有一番苦戰,說不定去思等人最終被一網打儘,也說不定打鬥中泰麒會遭遇不測。泰麒是黑麒,冇有麒麟最為典型的金色頭髮,所以根部想不到會是戴國的麒麟,從而使其受傷——冇有使令的話並非不可能——甚至將其誤殺都有可能。

項梁似乎看穿了去思的心思。

“那樣的場合若不是偶然相遇,在下不知台輔已然歸來,必然繼續流浪吧。”

“這並非我的功勞。”李齋搖了搖頭,“而是東架的各位行善積德,感動了上蒼。”

聽李齋這麼說,同仁等人心中洶湧澎湃,頻頻用衣袖擦拭眼角。

3

江州北部的一處小村,夜已經深了。失去往日榮耀,已是一片死寂的墨陽山一帶,在漆黑的夜色中,僅見一盞小燈。

圍繞著燈光的人們,沉浸在各自的思考中,一時間冇有任何人說話。

“那麼……”同仁首先打破了沉默,“請大家都各自歇息去吧。台輔和李齋大人也很疲倦了,還請多休息幾日再……”

泰麒製止了同仁,冇讓他繼續說下去。

“裡宰的好意我等感激不儘。隻是,我與李齋明日一早便要出發。”

同仁驚訝地看著泰麒。

“不……不用如此急著……”

“不急不行了,一定要把主上找到。”

去思心中一頓,據傳戴國正當的王已經駕崩了,雖說從之後的情形來看,這個訊息可信度並不高,然而……

“隻是……”

去思尋思良久,最終還是說了出來,他害怕問出來,可不問又無法踏實。“台輔,主上他……”

“主上尚在。”

泰麒的聲音非常柔和,卻異常堅定。去思握緊了拳頭。

“那麼……”

李齋接住話茬,說到:“暫且還不知道主上在何處。但是仍然健在,這一點我可以斷言。”

同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如此,那太好了……”

去思等人也掩麵感歎起來。——這樣一來,那麼戴國就還有救,一切都還有可能撥亂反正。

“說白雉死了,那是阿選的謊言。這是負責照看白雉的二聲氏親口跟我說的。”李齋斬釘截鐵地說到。“不僅如此,主上遇難的訊息也並未傳至他國王宮。如白雉掉落,則各國的鳳都會鳴叫報告國主駕崩。景王也延王也都明確說過鳳並未鳴叫。”

“可是,主上他,究竟在何處呢?”

項梁不解地問到。李齋看著項梁搖了搖頭。

“不知道。遺憾的是,就連台輔也不清楚主上在何處。但是,在函養山發現了主上的玉帶殘片。”

李齋向眾人講述了驍宗的玉帶殘片被髮現的經過。那條玉帶是即位大典時笵國的泛王遣使送來的賀禮,結果作為函養山產的玉又被運到了笵國,到了泛王手裡。後來泛王將玉片交給了李齋。

李齋將用精美的手帕包裹這的玉片拿給眾人看。

“斷麵非常齊整啊。從長度來看,應是背部。”

“那麼,是不是說明主上是被人從後麵襲擊的?”

項梁問到。李齋把玉片拿給項梁。

“有可能。請看,上麵尚留有血跡。主上被敵人襲擊並且負傷應是不假。”

項梁把玉片拿在手裡,輕輕地掰扯。

“所謂一刀兩斷也就是這樣吧?襲擊之人必定是個高手。”

“冇錯。主上本身劍術高明,我實在想不出有任何人能夠從主上背後將腰帶上的玉片一刀兩斷的人來。”

“也許是主上被敵人所包圍……中了敵人的奸計。”

“不無可能。不管怎麼說,斷麵如此齊整,必是當場掉落。應當是直接掉落在了主上遇襲之處。那麼主上在函養山遇襲一說應是冇有疑問。而襲擊主上的隻有可能就是阿選。他趁著文州暴亂謀弑了主上。”

“可主上並未遇害,不知後來如何……”

“這就無從知曉了。”李齋說著看了看眾人,“不知各位可否曾聽說過關於主上的傳言呢?即使是謠言也無妨。”

“我一直浪跡四方,卻從未聽說過類似的傳言。不知東架的各位是否聽說過?”

對於項梁的提問,眾人均開始在腦中回憶。

“的確聽說過關於被阿選搜捕的將領的傳言。”同仁回憶說,“……不過傳言並不是太確切,而且也不曾聽說與主上相似。因此,很多百姓還是對於主上駕崩的官報還是相信的。”

“也是……”

“就玉帶來看,主上負傷是無可爭議的。可是主上如果從凶手手中逃脫出來,卻至今冇有任何音訊,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項梁也點頭表示同意。

“按理來說,如果主上生還,應該站出來公開表示阿選謀反纔對……那麼,會不會主上是被阿選給抓起來了?”

“可是,如果主上落入阿選手中,阿選豈有不殺之理?”

去思也覺得這不合情理。正因阿選有弑君奪位的野心,所以才預謀了這場暴亂。既然抓住了主上,那絕無不殺之理。

“確實是這樣。”項梁歎到。“也許主上並不在阿選手上,但主上自身又處於無法現身討伐阿選的狀態。也許主上他現在無法自由行動。”

去思仍無法理解。這究竟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

“既然主上尚在,那麼現在最緊要的任務就是要找到主上。就如台輔所說,一刻也不能遲緩。”

李齋同意項梁的意見。

“要尋找主上的蹤跡,就要先去文州。”

項梁坐直了身子,說到:“在下願往!”

“項梁將軍不要誤會,當然我應該……”

項梁搖了搖頭。

“將軍您且留在此地,讓在下前去探尋。”

李齋臉上露出強硬的神色。

“冇錯,我現在是失去了右手,但是……”

項梁慌忙辯解。

“將軍不要誤會。在下清楚要搜尋文州,多一人總比少一人要好。但是,如果我們都去,那麼台輔怎麼辦?總不能勞台輔一道前去吧?如東架的各位願意,那麼有勞各位照料那是最安全可靠的。但又不能把台輔一人留在此地。所以請李齋將軍留下陪伴台輔。”

李齋陷入了沉思。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泰麒提出了異議。

“不行。”

項梁吃驚地望著泰麒。

“不能再給東架的百姓增添麻煩。再說,怎麼可以讓我待在安全的地方而讓你們涉險呢。”

“台輔切莫這樣想。現下您的安全是最為重要的。”

項梁止住了泰麒。

“確實,我已經無法感知王氣了。”

“台輔,您誤會我的意思了。”

“使令也無法驅使,無法保護自己的安全,一起去也隻能是拖各位的後腿。”

“台輔,並不是這樣!”

項梁忍不住大聲說到,李齋也想止住泰麒。

“台輔,您可不能這麼說。”

可泰麒極度平靜且堅決地說“這是事實。”

“李齋,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如果要說安全,冇有比慶國金波宮更加安全的地方。我不是說過為什麼要離開嗎?”

李齋低下了頭。泰麒看著眾人。

“項梁,還有大家,你們的擔心我能夠理解。我已經完全喪失了麒麟之力,正因如此,我想要以一種更加現實的方法去拯救戴國。各位克服了各種苦難走到了今天,如果我無法克服這些困難的話,將來,即使戴國能夠再次穩定,那麼,我也冇有資格與各位一同享受那個和平穩定的戴國。”

“可是台輔……”

“如此一來,在各位為和平歡慶之時,我隻能獨自一人詛咒自己的無能。”

項梁沉默了。

看著說不出話來的眾人,泰麒平靜地說:“說實話,如果真是為了戴國著想,最好的辦法就是當場把我斬殺。”

“台輔!”眾人都驚恐地高聲喊了起來。

“其實這是最實際的一種手段。把我殺了,再殺掉不知在何處的驍宗主上。如此一來最早不出數年,將會出現新的麒麟和新的王,所有的一切都將回到正軌。”

項梁不知該說什麼好,去思也同樣找不到能說出口的話。

——確實是這樣,泰麒說的冇錯。

就在這沉默的氣氛中,淵澄說到:“謝謝您。”他用沉著的表情看著眾人。

“台輔是說想要與我等一起分擔勞苦,我們應當覺得感激纔是。難道各位對台輔的做法有任何不滿嗎?”

“冇有!”去思率先大聲說了出來,“如果可以,請把我也帶上!”

見大家都望向自己,去思輕輕把頭低了下來。

“在下深知自己的身手無法讓台輔放心,我纔是路上拖後腿的那個人。但是,如果在下同行,一路上的道觀,我可以去聯絡尋求幫助。”

“那再好不過。”淵澄高聲說到,“去思,你一起去吧。”

“榮幸之至!”

淵澄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個事就讓我來做個主。你雖資曆尚淺前路必多勞苦,你一起去助台輔一臂之力吧。”

“是!”去思深深地施了一禮,李齋也向淵澄施了一禮。

“感謝老師父深明大義。”

淵澄點點頭,他雙手握住李齋的單手說:“道謝的應該是我等纔對。將軍遠赴慶國將台輔救了回來,實在是感激不儘。此去必定多有磨難,但上天一定會眷顧台輔和將軍一行的。”

說著,他拍了拍李齋的手。

“不光是天,我們所有人,不光是村裡的人,戴國還冇有死,這個國家任何希望國泰民安的人,都在等著這一刻的到來。”

在場所有人都堅定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莊嚴的沉默中,傳來了淅淅瀝瀝的雨聲。窗外開始下雨了。

4

無風的夜裡,山野籠罩在雨中。雨霧包裹著江州北部,到與文州交界的山地時雨勢增強了,山麓地帶則減弱成了小雨。文州中部則是一片雨霧。雨霧沾濕了枝頭的紅葉,沿著葉子邊緣滑落,最終落在地上。雨滴敲打著地麵上的一個地窖。漆黑的地窖裡,橫躺著一個人影。夾著外麵的雨聲,傳來陣陣微弱的人聲。

“……以為戰”

地窖裡僅點著一盞燈,而且似乎馬上就要熄滅。

“……以為死”

在黑暗中躺著的那個人影一動不動,隻有像是歌聲般的呢喃從他口中傳出。少年停下手中的活望向床榻。隻見躺著的人睜著眼睛,一如既往地望著虛空。少年的視線回到手上——繼續拿著小刀在磨刀石上打磨。

“將士死於野,群鴉食其身……”

陰暗的歌詞配著明快的曲調。少年一直照顧著的這個人總是把這首歌掛在嘴邊,連自己都會唱了。突然,床榻上的人影動了一下,歌聲也停了下來。他“哼哼”冷笑幾聲,又接著唱了下去。

——姑且為我故,謂與群鴉言

欲將食我肉,何妨假慈悲?

我屍曝於野,並無穴可埋

身死肉已腐,尚恐不與哉?

少年知道,這是一首古老的歌謠。據說是曾經山客從崑崙傳來的,士兵們在喝酒時常常傳唱。宴會結束時,士兵們通常手舞足蹈、放聲大唱。似乎是在笑與歌詞中一樣明天就要戰死沙場的命運,同時也笑明知將要一去不返,卻義無反顧的自己。這是床榻上的那個人告訴他的。

他澆了一些水在砥石上,也跟著唱了起來,同時繼續磨著手中的小刀。

——川音鳴潺潺,岸木鬱蔥蔥

勇士赴疆場,戰死終不回

唯留座下馬,彷徨待人歸

幾個落難的士兵盤桓在村子裡,他們也經常在吃酒時唱這樣的歌。說是唱,倒不如說是放聲大喊。士兵說越是醉酒時唱的才越能叫做歌。而士兵們的音感實在不敢恭維。不知是不是因為歌曲是這樣的情況下傳唱下來的,每個人唱的音調似乎都有所不同。床榻上的人唱起來曲調明快,婉轉動聽,作為戲歌來說,甚至顯得過於優雅。可能是主人長期自己調整曲調的緣故吧。

想著想著,突然手一滑,刀刃抵到了砥石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主人聽到聲響,問到:“怎麼了?冇事吧?”

他回過頭點了點頭,並將小刀對準燭光看了看,好不容易磨好的刀刃又捲了。

“又失敗了……”

“拿來我看看。”主人笑著說。少年走到床榻旁,把刀遞給仍然躺在床上的主人。主人因氣候感染風寒,正臥床不起。他用瘦削的手,接過少年遞來的刀。

“不行了。磨得太薄了。”

“不磨薄不好切。”

主人笑著說:“鐵料不好啊。”說著,輕聲咳嗽了幾聲。

“不要緊吧?要喝水嗎?”

不用,主人笑著說。

“這次彆磨那麼薄。”

說著把刀遞迴給少年。少年再次回到砥石旁。

——既欲聚家財,何分南與北?

若不割禾黍,何以裹腸胃?

投身事忠良,忠良不可得

安身為義士,自可得其樂

床榻上又傳來低沉的笑聲,想必是回想起曾經放聲高歌的日子了吧。主人剛感染風寒時身體極度虛弱,把周圍的人都嚇得不輕。但從昨日起漸漸退了燒,臉色也好了起來,這才讓他安下心來。

六年前,主人滿身瘡痍地被抬到了村子裡。那是,少年還是個孩童。現在已經都能夠磨刀了,那麼揮劍的日子應該也不會遠了吧。

少年唯一的親人是他的父親,四年前被妖魔襲擊,是主人把父親救下來的。但父親最終仍因傷勢過重而死去。那以後,主人便把他帶在身邊,視如己出。村裡人都說主人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可他卻不這麼認為。他認為自己是主人的部下。

——他想成為一名強大的戰士,與自己主公並肩作戰。

為了拯救這個國家和黎民百姓。

與窗外的雨聲一道,喧囂的蟲鳴也傳了進來。那是蟲子在謳歌冬天到來前為期不長的生命。

就像上戰場前放聲歌唱的士兵一樣。

——他朝披掛出陣去,遲暮已是不歸人。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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