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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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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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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影·影之海

第二章(上)《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一節

浪濤拍打著沙灘。

猛地醒了過來,陽子正倒在海岸邊。

陽子所躺的地方離被海浪打濕的沙地隻有一點點距離,拍上來的浪很大。陽子知道是因為水花濺上自己的臉,她才醒過來的。

陽子把臉抬起來。一個特彆大的浪湧過來,順著沙灘往上蔓延,打濕了倒地的陽子的腳尖。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冷,因此她就這樣一直躺著,任腳尖讓水波沖洗。

她聞到很濃的海潮味。陽子茫茫然地想著,潮水的味道和血的味道好像。她有個想法,因為人的身體裡流著海水,所以側耳傾聽時纔會聽到體內潮騷的聲音。

又是一個大浪打上來,這次水湧到陽子的膝蓋附近了。被潮水夾帶上來的沙子輕刮過膝蓋,散發出濃濃的海水味。

陽子出神地望著腳邊,發現退下去的潮水中混著紅紅的顏色。她把視線轉向海中央,那裡是一望無際的灰色海水和灰色天空,到處都冇有紅顏色。

又打上來一個浪,水退下去時還是紅的。當她想找顏色從何而來時,陽子瞪大了眼睛。

『……啊!』

紅色來自於她自己的腳。從被海浪沖刷的腳尖、小腿上,有紅紅的顏色溶入水中。

她趕緊用雙手將身體撐起來,仔細一看,發現手腳都紅通通的一片,連製服都變成黑紅色。

陽子發出小小聲的哀嚎。

──是血。

她的全身都被彆人濺上來的血給染紅了,兩手看起來簡直紅得發黑,輕輕握一握手,結果是黏得要命。再隨便一摸,臉和頭髮也都一樣淋滿了黏黏的東西。

像是在配合陽子的哀嚎一樣,又有一個特彆洶湧的大浪打上來。

這次波浪沖洗到了已經坐起身的陽子,拍上來的水是濁濁的灰色,卷下去的水則溶進了紅色。

陽子掬起水來清洗雙手,從指間滴下去的水帶著血一般的色澤。

浪花每次一打上來,她就趕快捧起水來洗手,但再怎麼洗再怎麼洗,雙手都無法回到原來的白皙。不知不覺間水已經淹到陽子的腰了,腰部附近滲出的紅色,將周圍的水麵染得通紅,而且那抹紅還漸漸在擴散。在一片灰濛濛的風景中,紅色更加鮮明。

陽子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產生了變化,她將血紅的手舉到眼前。

指甲長長了。

又尖又利的指甲,竟然長得像第一節手指那麼長。

『……怎麼會這樣?』

等她更注意去看,察覺到更多變化。她的手背上出現數不清的皸裂。

『這是什麼……?』

小小的紅色碎片啪地掉了下來,被風一吹飛向了大海。

小碎片剝落之後,出現在底下的是一撮紅色的毛,才小小的一塊就長滿濃密的短毛。

『不會吧……』

她輕輕地把手搓一搓。碎片劈哩啪啦地掉下來後,竟然出現了紅色的毛皮。隻要她動一動,從腳上甚至臉上都有碎片剝落,而且到處都長有紅毛。

被大浪一衝,製服就像爛了一樣片片碎去,從衣服下麵出現的一樣還是紅毛。潮水洗刷著這些毛,將紅色化在水中,把她身邊染成一望無際的血紅。

如凶器一般的爪子,一身紅毛。她開始變得像野獸一樣。

『──我不信!』

她的叫聲破碎。

──太可笑了,竟然發生這種事。

製服剝落後暴露出來的手臂扭曲成怪異的形狀,看起來像貓狗的前腳。

──是濺到身上的血。

──都是它們濺到我身上的血害的。

怪物濺到她身上的血,正在改變她的身體。

我會變成怪物。

(天哪,這太誇張了。)

──我不要。

『我不要──!』

但她聽不見自己狂喊的話語。

陽子耳中聽到的,隻有海浪的聲音,以及一頭野獸的咆哮。

──陽子睜開眼時,是在微明的夜色中。

一呼吸就全身都痛,尤其胸口更是痛得厲害。

馬上將雙手舉到麵前,陽子這才輕輕地喘口氣。手上看不到爪子,也看不到紅毛。

『……』

她無聲地鬆了一口氣。試圖想起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她趕緊想撐起身子,但是身體變得**地根本不能動。

慢慢地呼吸了好幾口,然後她才慢慢爬起來。隨著反覆地深呼吸,痛楚緩緩離開了。從陽子撐起的上半身灑落了一枝枝的鬆樹枝。

──是鬆。

確實是鬆葉冇錯。舉目四望都是鬆林,一抬頭還看見樹枝折斷後的白色斷麵。她猜自己多半是從那裡掉下來的。

右手現在仍緊緊握著劍柄,冇想到竟然冇有放開,接著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竟然也冇有受傷。當然是有數不清的小擦痕,但是找不到稱得上傷勢的地方。而且,身體也冇有任何變化。

陽子慢慢地在背上摸了摸,將還好好插在裙子腰帶、並冇有丟掉的劍鞘抽出來,然後將劍收進去。

白靄輕輕地流動,飄著黎明前的空氣,浪濤聲在盪漾。

『我是作了個夢啊……』

被濺血的噁心觸感,被迫和怪物打鬥的經驗,還有浪的聲音。

『……好可怕。』

陽子喃喃地說著,看看旁邊。

周圍是海邊常見的鬆樹林。離海很近。天快亮了。還有自己冇死也冇受什麼讓人動彈不得的重傷。──這些是陽子得到的所有資訊。

樹林裡冇什麼特彆不對勁之處,看來敵人並不在附近,相對地──同伴也不在附近。

從映在海麵的月影中鑽出來時,月亮還高高掛著,現在卻將破曉。自己一個人竟然被拋下了這麼長時間,看來一定是和景麒他們失散了。

──迷路的時候不可以亂跑。

陽子低聲自言自語。

景麒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吧?因為都那麼信誓旦旦地說過要保護我。要是我輕舉妄動的話,搞不好反而會彼此錯過。

想到這裡她將身體靠上附近的樹乾,然後把係在劍鞘上的珠子握在手心試試看。結果全身的痛楚就這樣緩緩地被抽離了。

真是奇妙,她心裡想。

仔細檢視那顆珠子,看起來不過是顆石頭。他有著玻璃光澤似地、濃稠的藍色。如果有藍色翡翠的話,應該就是像這樣。

她心裡一邊想著,一邊再次緊握著珠子,靜靜地坐在那裡閉上眼睛。

閉著眼睛的時候她似乎真的睡了一下,等陽子再次睜開眼,周遭已經灑滿微亮的光線,呈現出清晨的景緻。

『好慢啊……』

景麒、芥瑚、驃騎,他們正在做什麼呢?為什麼把自己丟下這麼久?

陽子一陣猶豫之後試探地問。

『……冗佑……先生。』

陽子認為它應該還附在自己身上,所以開口叫它,但是冇有得到回答。陽子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卻到處都感覺不到冗佑的存在。原本就是隻有揮劍時才知道它到底在不在,如今當然也無法得知它是不是失散了。

『你在嗎?景麒先生他們怎麼樣了?』

她問了許多次,都冇有回答也冇有感覺。

不安在心中升起,說不定景麒他們就算想找陽子也冇辦法找。她回想起墜落前所聽到的哀嚎,留在敵陣中的驃騎不知道是否平安?

她滿心不安地站起來。先讓嘎嘎作響、慘叫的身體放鬆一下,再站著東張西望。周圍是一片鬆林,就在右手邊可以看見林子的儘頭。先到那邊去應該冇什麼危險吧?

樹林外麵是凹凸不平的荒地,低矮的灌木緊緊依附在退成淡褐色的泥土上。

再過去是斷崖,斷崖那一邊可以看見黑色的海。昨夜看見的海也是黑的,不過那應該是因為晚上的關係。現在都天亮了顏色還那麼深,可見海的顏色本身就很暗。

陽子像是受到某種東西牽引,朝著崖邊走過去。斷崖的高度大約相當從一般公寓頂樓向下看,陽子從那邊呆呆地望著海水好一陣子。

不是因為高度,而是被腳底下寬闊大海的怪異給嚇到了。

海水是接近墨黑的深藍色。斷崖的線條清晰的延伸到水麵下,可見水本身不但冇有顏色,還稱得上是相當清澈。

在遙不可測的深海中盤踞著黑暗,因為水很透明讓人覺得更加凸顯,像是在俯瞰光也無法到達的深淵。

在深海的最深處,有小小的光在亮著。雖然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不過那看起來像沙粒的光有些一點一點地閃著,有些則聚集起來形成一團淡淡光暈。

──就像星星一樣。

頭暈目眩的陽子跌坐在崖邊。

那正是宇宙的景象。那些曾在照片上看過的星星、星團和星雲,正散佈在自己的腳下。

──這裡是陌生的地方。

她心裡突然冒出這個想法。原本一直避免去麵對的東西開始不停地湧出。

這裡不是陽子所知道的世界。陽子不認識這片海。也就是說,陽子被捲進另一個世界了。

──我不要。

『我不相信……』

這裡是哪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這裡屬危險抑或安全?今後又該怎麼辦?

我為什麼會遭遇到這種事?

『……冗佑……先生。』

陽子閉上眼叫著。

『冗佑!求求你,回答我!』

體內隻有潮水般的聲音,原本應該附在她身上的東西冇有回答。

『你在不在?有誰快來救救我!』

已經過了一晚,媽媽在家想必很擔心吧?爸爸現在一定是大發雷霆。

『……我想回家。』

她喃喃自語著,淚珠滾了下來。

『我好想回家……』

一旦溢位來眼淚就停不住,陽子抱著膝蓋把頭埋進去,開始放聲大哭。

哭到額頭開始發熱了,陽子終於才把臉抬起來。哭個過癮後她稍微平靜了一點。

緩緩地睜開眼睛,麵前是彷彿宇宙般的無垠大海。

『……真不可思議。』

她有種俯視星空的感覺,一片繁星點點的夜空。水中的星雲慢慢的旋轉著。

『美得不可思議……』

她自覺終於鎮定下來了。

陽子茫然地注視著水中的星星。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二節

陽子一直在那裡看海,直到太陽越過天頂。

這裡究竟是什麼世界?什麼地方呢?

她是穿過月影到這邊來的,這件事本身就很怪異。要抓住月影就和抓住夕陽一樣,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還有景麒以及他身邊那些莫名不可解的動物。在陽子的世界裡並冇有那樣的動物。它們應該就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吧?陽子起碼想通了這一點。

景麒究竟為什麼要把陽子帶到這裡來呢?他明明說有危險,說要保護她,卻又讓陽子被丟在這裡。

景麒他們情況如何?那些敵人到底是誰?它們是為了某個目的才攻擊陽子的吧?那個狀況和夢裡一模一樣是為什麼?一開始陽子又是為何連續一個月都作那個夢?

越想越覺得都是謎團,思考陷入了迷宮。自從遇見景麒之後,一切事情都加上了問號,陽子能理解的部分實在少之又少。

她不得不認為景麒真是可恨。

突然就出現,完全不理會陽子的感受,硬將她拖進莫名其妙的世界。要是冇有遇見景麒的話,她應該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也不會淪落到被迫殺死怪獸般的生物了。

因此她並不是想念景麒,隻是除了他以外無人可依靠。但是景麒他們並冇有來接陽子。是不是在那場戰鬥中出事了,所以想來也來不了?還是有什麼其它狀況?

這更加讓她覺得自己所處的狀況艱難。

──為什麼自己得要擔這個心呢?

我什麼也冇做,都是景麒害的。想到這裡,她開始覺得會被怪物攻擊也是景麒的錯。

在教師辦公室裡聽到的那個聲音不是說『被盯上了。』嗎?雖然景麒說是『敵人』,但應該不是指陽子的敵人,陽子不記得自己曾和怪物為敵。

景麒說陽子是他的主人。陽子認為那就是肇事的原因。(xiaoweisan言:完全正確。)因為陽子是景麒的主人,纔會被景麒的敵人攻擊。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敵人攻擊,她不得不被迫用劍,不得不來這種地方。

但是,陽子不記得有當過他的主人。

她想不出任何被稱之為主人的理由,換句話說,是景麒誤會了,或者是他單方麵這樣認定吧!

景麒說:『找到您了。』他一定是在尋找主人時發生某種重大的誤會。

『這算哪門子的保護嘛!』

陽子小小聲罵道。

『還不全都是你害的。』

原本短短的影子開始伸長,陽子終於站起身來。的確,光是一直坐在這邊咒罵景麒,對事情也冇什麼幫助。

陽子左顧右盼一番。不管往斷崖的哪一個方向走,看起來都像是冇有儘頭,不得已隻好後退,往回走向原來的鬆林那邊。雖然冇有外套,但她並不覺得特彆冷,看來這裡的氣候要比陽子居住的城市更好。

並不是很大的樹林,像颱風過後般到處散落著折斷的樹枝。穿過樹林,有一片寬闊的沼澤地。

『……?』

仔細一看,那並不是沼澤地,而是流進了泥巴的田地。

水麵到處有筆直的田埂探出頭來,低矮的綠色植物纔剛自泥中冒出尖端,就被吹得東倒西歪。

放眼望去是一片泥海,遠遠的地方則有人家形成了小聚落,更過去是險峻的山。

看不到電線杆或是鐵柱子,遠處的村莊也完全見不到電纜之類的東西,房舍的屋頂上也冇有天線。

屋頂鋪著黑瓦,牆壁看起來是黃黃的土牆,村莊四周種了矮樹,像是要把它圍起來,不過幾乎都倒了。

這裡並冇有她原先以為會有的奇怪景色和房屋,使陽子放下一點心。雖然感覺上有些許的不同,但仍然像是日本隨處可見的田園景色,甚至讓人不禁失望。

放心之後,她仔細看看四周,離鬆林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影。背影不是很清楚,不過身形看起來並不像怪物,他們似乎正在田裡工作。

『太好了……』

她下意識地說出聲來。一開始看見那片海時她簡直驚慌失措到極點,但眼前這個景色卻冇有那麼怪異。如果不去看他們好像還冇有電的這一點,簡直就像是位於日本某處的小村子一樣。

陽子深呼吸,決定試著向遠遠可以看到的那些人打招呼。雖然和陌生人搭訕會有些怕怕的,但陽子已孤立無援了。作下決定後,她突然有個疑問,不知道語言通不通?不過她現在非向人求助不可了。

為了替膽怯的自己加油打氣,陽子口中喃喃念著。

『我先解釋狀況,然後再問有冇有人看到景麒他們。』

陽子也隻能這麼做了。

邊找著可以走的田埂,陽子朝著不停進行農事的人影走過去。隨著距離越來越接近,至少知道他們並不是日本人。

有褐發的女人,還有紅髮的男人,都有著和景麒類似的感覺。

他們的相貌、身材一點也不像白種人,隻是因為髮色不同所以顯得有些不自然,除去這一點外,他們就像是很普通的男女。

身上穿的是類似和服但又不太一樣的衣服,男的全都留長髮再紮起來,此外看不出有什麼特彆異常的地方。他們用類似鏟子的東西用力挖,似乎想將田埂破壞掉。

其中一個作工的男人抬起頭來,看到陽子後碰了碰旁邊的人。他說了些什麼,聽起來不像是特彆陌生的語言。在那裡的大概八個左右的男女看向陽子,陽子微微低下頭,不知道該怎麼辦。

接著就有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黑髮男人爬上田埂走過來。

『……你是從哪裡來的?』

聽到日本話,陽子打心底鬆了一口氣,笑容自然而然地浮上嘴邊。看來狀況冇有想象中的糟糕。

『我從斷崖那邊來的。』

其他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來,注視著陽子和那個男人。

『斷崖那邊?……你的家鄉呢?』

陽子正準備說是東京,卻又把話吞下。把情況解釋清楚說起來容易,但是如果真的老實說出來,恐怕人家也不會相信。

陽子還在猶豫的時候,那個男的又問了。

『你的打扮很奇怪,該不會是從海裡來的吧?』

這雖非事實但也相差不遠,於是陽子點點頭。那男人瞪大眼睛。

『果然,原來如此啊,把我們嚇一跳。』

男人露出譏嘲的笑,一派陽子難以理解的若有所悟。他用惡狠狠的眼神打量著,然後視線停在陽子的右手。

『你帶著一把挺誇張的玩意嘛!這是想做什麼?』

陽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劍。

『這是……人家給我的。』

『誰給的?』

『一個叫景麒的人。』

男人走到了陽子身邊。陽子不由得後退一步。

『你拿好像太重了……來,給我,我幫你保管吧!』

陽子有點怕那個男人的眼神,一點也不覺得對方純粹是好意。於是她將劍抱在胸前,撇過頭去。

『……不用了。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配浪。有問題請教彆人時可不能亮出這種嚇唬人的東西,把他交給我吧!』

陽子往後退。

『人家交代過不能放開的。』

『給我!』

被人一威脅,陽子開始害怕,但是又冇有一口拒絕的氣魄,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劍遞給男人。男人搶也似地收下,對著劍左看右看。

『好花俏的裝飾,把這給你的男人很有錢吧?』

原本旁觀的男男女女都圍過來。

『怎麼回事?是海客嗎?』

『好像是。你們看看,很誇張的玩意吧?』

男人笑笑地想要拔劍,可是不知為何劍身在劍鞘裡拔也拔不動。

『隻是擺好看的啊?──唉,管他的。』

那男人笑著將劍插進腰帶,接著突然伸手抓住陽子的手臂。他毫不理會陽子正在哀嚎,粗暴地將陽子的手往上一扭。

『……好痛!放開我!』

『那可不行,海客一定要送到縣長那裡去。』

他邊笑邊說,推了陽子一把。

『快走啊!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男人強迫陽子向前走,還開口叫旁邊的人。

『誰來幫幫我,把她帶過去。』

──手好痛。這男的不曉得是好是壞。陽子對自己不知將被帶往何處感到惶恐。

『快放開我!』她心裡想。纔剛有這念頭,手腳就傳來一陣冰冷的感覺,接著陽子把那個男人的手甩開了。她的手自作主張地伸出去,將男人腰間的劍連劍鞘一起抽出來,然後用力地往後一跳。

『……你乾嘛!』

周圍的人叫著那個語帶威脅的男人。

『小心啊!她那把劍……』

『安啦!那把劍是裝飾用的。喂,小姑娘,乖乖過來我這裡。』

陽子搖頭。

『……不要。』

『你想被人拖著走嗎?彆裝模作樣,快點過來。』

『……我不要。』

遠處的人們開始聚集過來。

男人踏出一步。陽子的手把劍從鞘中拔出。

『什麼?』

『不要靠近我……求求你。』

陽子邊環視著呆若木雞的眾人邊向後退。接著她轉身就逃,背後則響起追過來的腳步聲。

『不要過來!』

她纔剛回頭看那些追來的男人,身體就自動地停在當場,並將劍舉起擺出架勢。她臉色鐵青地大叫。

『不要!』

朝著衝過來的男人,劍動了。

『冗佑!住手!』

──不行!就隻有這件事絕對不行!

劍尖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形。

『我不要殺人啊!』

她邊叫邊用力閉上眼。瞬間,手不動了。

在那同時,她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拉倒,有人騎在馬上把劍給抽走。(xiaoweisan言:怪了,從哪兒冒出來的馬?)

她迸出眼淚,與其說是因為痛,還不如說是因為鬆了一口氣。(xiaoweisan言:真無聊。什麼時候才能砍人砍到爽啊?)

『這女孩真亂來。』

她被粗魯地踹來踹去,還來不及覺得痛,就被人硬拖起來站著,雙手被兩個男人扭到背後。

陽子無意抵抗。她心中唯一的念頭,就隻有乞求冗佑不要動。

『我們要把你帶到村子裡。還有那把奇怪的劍,一起帶到縣長麵前去。』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三節

陽子被強拉著站起來,逼著走上田間蜿蜒的小路。

走了大約十五分鐘,終於抵達一座被高高的圍牆圍起來的小城。

剛纔看見的村子不過是幾間房子聚在一起,這裡卻有著高度將近四公尺的圍牆環繞著城鎮四周,圍成四方形的外牆的其中一麵有扇大大的門。看起來非常堅固的門扉朝內打開,門的那一邊可以見到塗成紅色、上麵畫了某種圖案的牆壁,牆前則不知為何有一張冇人坐的椅子被丟在那裡。

被人從背後押著的陽子踏進了小城裡。繞過紅牆,通往城門的大路一覽無遺。

她覺得這個小城的景色看起來似曾相識,但是卻又很怪異。

會感到似曾相識,多半是因為建築物的味道是很東方式的,白灰泥牆、黑瓦屋頂、綠雲蔽天枝乾曲折的樹木。儘管如此,她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親切感,這必定是因為冇有人煙的關係。

不管是城門正前方那條寬闊的大路,還是左右兩邊分彆延伸出去的小道,都完全見不到人的蹤影。建築都是一層樓,麵向馬路的這一邊則有比屋子還高的白牆圍起來,圍牆上麵相距一定的間隔就有個缺口,可以從中看到屋子隔出來的小庭院。

每棟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屋舍的外觀和細部則是大同小異,因此讓人覺得毫無生命活力。

有的房子窗戶開著,往外推高的窗板用竹竿撐起來;開著窗,反而讓城裡冇有人影的情況更加一目瞭然。不管是大街上、屋子裡,連一隻狗都看不到,到處靜悄悄的。

麵前的那條大馬路長度約有一百公尺,走到底是座廣場,那邊有棟塗上鮮豔色彩的白石建築,顏色簡直鮮豔到讓人覺得假假的。兩手邊延伸出去的小路大概在三十公尺的地方就彎出一個直角,儘頭處就是城鎮的外牆,轉角的另一邊同樣也冇有人在。

看來看去都冇有特彆高的房子,黑瓦屋頂上方則可以窺見城牆;如果把視線轉一下,就能看到整個城牆的形狀,圍成了很深的狹長四方形。

這是一個給人窒息感的窄城,麵積恐怕連陽子唸的高中的一半都不到。(xiaoweisan言:這麼點大也能叫做城鎮?)而相較於城鎮的大小,城牆就未免顯得太高了一點。

陽子心想,好像在魚缸裡一樣。大大的魚缸裡,一個沉睡在水底、宛如廢墟的城市。

陽子被帶往正對麵那棟把廣場圍起來的建築物裡麵。

這棟房子讓她聯想到唐人街的房子,漆成紅色的柱子、顏色鮮豔的裝飾,但那種虛假不對勁的感覺和大街上冇什麼兩樣。建築物裡麵貫穿著一條細長筆直的走廊,但同樣也是陰暗冇有人氣。

帶陽子來的那些男人好像有什麼事要談,所以邊推著陽子邊逼她向前走,把她押進一個小房間。

若要陽子用一句話來形容這個關著她的房間,那就是『監獄』。

地板上鋪滿了類似瓦片的地磚,不過多半是破掉或缺角的;牆壁熏得黑黑的,龜裂的土牆高處有一扇小窗,上頭還嵌著窗欞。唯一的門上也有裝了欄杆的窗子,透過窗格可以看到門外站著幾個男人。

一張木頭椅子、一張小桌子、一個大約一塊榻榻米大小的台子,這就是全部的傢俱了。台子上鋪著厚厚的布,看來那多半就是床了。(xiaoweisan言:小說裡的監獄,比這條件壞的多去了──通常就用稻草或木板當床,也冇有桌椅──看來十二國的統治還算仁義。)

這裡是何處?是做什麼的地方?自己接下來會怎麼樣?她有一籮筐的問題,但是並不想要問那些監視者,相對地,那些男人也一副不打算和陽子講話的模樣。因此她坐在床上,默默地低著頭。除此之外,她也冇有彆的事可做。

過了很久之後,屋子裡纔有人聲。有人來到門前換班看守,新的守衛是兩個男人,兩個都穿著像劍道防具般青色的皮鎧甲,可能是警衛或警察之類的人。陽子屏息以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不料兩個穿鎧甲的男人隻是凶狠地看著她,冇和她說任何話。

就算是狀況有點糟,起碼還有狀況發生,被丟在一旁的忐忑不安才最叫人難以忍受。她好幾次都想試著叫住外麵的警衛,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一段漫長得令人想要尖叫的時間過去了,太陽下山,牢裡變得黑漆漆一片的時候,有三個女人來了。走在最前麵那個拿著燈的白髮老婆婆,穿著以前她在電影上看過的古早中國式的衣服。

好不容易看到人了,而且不是粗暴凶惡的大男人而是女人,這讓陽子鬆了口氣。

『你們退下吧。』

老婆婆對帶著各式各樣東西一起來的女人說。兩個女人將物品放在地上,深深作揖後走出了牢房。老婆婆目送她們出去,接著將桌子拉到床邊,將油燈狀的燭台放在桌上。然後她還放個裝了水的桶子。

『先洗把臉。』

陽子隻是點點頭。她慢吞吞地洗臉、洗手腳。手原本黑黑紅紅又臟臟的,洗過之後很快恢覆成原來的顏色。

直到現在,陽子才驚覺手腳變得有多重多硬。這八成是因為冗佑的緣故,做了太多超出陽子能力範圍的動作,讓她全身肌肉僵硬不堪。

她儘可能地慢慢清洗手腳,讓水滲進細小的傷口。梳梳頭髮,將背後編成一條的麻花辮解開,這時,她發現怪異的地方了。

『這是……怎麼回事?』

陽子仔細看著自己的頭髮。

陽子的頭髮原本是紅的,尤其髮尾的地方就像脫色過一樣,但是……

麻花辮鬆開後微微捲成波浪狀的頭髮的顏色……

為何變得這樣奇怪?

它是紅色的。像被血漿染過一樣,變成很深很深的紅。雖然是有『紅髮』這個詞,但這個顏色實在不能稱之為紅髮。不可能有這種顏色,太怪異了。

陽子嚇到了。這就和自己變成野獸的那個夢中所見的毛皮顏色非常類似。

『發生什麼事了?』

老婆婆問了,她便哭訴著頭髮的顏色變了。老婆婆聽了陽子的話後覺得很納悶。

『怎麼回事?冇什麼不一樣啊!這紅色雖然少見,不過很漂亮嘛!』

聽了老婆婆的話,陽子搖搖頭,在製服口袋裡找了找,掏出小鏡子。一看之下,她確定自己的頭髮真的變成鮮紅色了,而且,她還看到鏡子裡麵的是另一個人。

刹那間,陽子還不明白這代表著什麼意義。她提心吊膽地舉手摸摸臉,結果鏡子裡的人的手同樣跟著動,這才愕然發現那就是自己。

──這不是我的臉!

就算扣掉髮色改變所造成的感覺差異,這仍是一張彆人的臉。這張臉的美醜此時並不是重點,重點是的的確確變成另一個人的自己,彷彿日曬過的肌膚,還有變成深綠色的眼睛。

『這不是我!』

老婆婆對驚慌尖叫的陽子露出訝異的表情。

『你說什麼?』

『這個人不是我!』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四節

老婆婆把小鏡子從嚇壞了的陽子手中拿走,用不慌不忙的動作看一看鏡子,接著將小鏡子還給陽子。

『鏡子看起來冇有變形啊。』

『可是我的臉不是長這樣!』

這下她才發現連聲音也不太一樣了。不是野獸、不是怪物,看來她隻是變成另一個人了。

『這大概是因為你的樣子變形了。』

老婆婆的聲音帶著笑意,陽子仰頭看她。

『……為什麼?』

陽子說著又照一次鏡子,原本應該是自己的地方卻出現彆人,感覺很不可思議。

『不曉得。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老婆婆說完,拉起陽子的手,在她手臂的小傷口上敷了泡過某種東西的布。

鏡子裡的自己,剩下一張看著看著竟有一點點習慣的相貌。不過真的隻有一點點而已。

陽子放下了鏡子,決定不再看第二次了。隻要不去看鏡子,自己的臉變成怎樣都無所謂。頭髮不照鏡子也看得到,隻要想成是染過了倒也還能忍受。雖然陽子並不會特彆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她也冇有勇氣再次去麵對這個變化。

『你或許不知道,其實也會有這種情況的。遇到這種狀況,冷靜下來就會習慣了。』

老婆婆說完將桶子從桌麵拿到地上,換放一個大碗公上來,碗裡的湯沉著類似年糕的東西。

『快吃吧,不夠的話還有。』

陽子搖頭,覺得冇什麼胃口。

『……你不吃嗎?』

『我吃不下。』

『嘗一點嘛,說不定吃了才曉得肚子餓。』

陽子默默地搖頭。老婆婆輕輕歎口氣,拿一個細細長長水壺形的土瓶倒茶。

『你是從那邊來的吧?』

老婆婆邊問邊拉過椅子坐下。陽子抬起眼睛。

『那邊?』

『海的那一邊。你是穿過虛海來的吧?』

『……什麼是虛海?』

『就是斷崖底下的海,空無一物、一片漆黑的海。』

原來那裡叫虛海啊,陽子把那個發音刻在腦海裡。

老婆婆把紙在桌上攤開,打開放了硯台的盒子,拿枝筆遞給陽子。

『你叫什麼名字?』

陽子雖然嚇了一跳,但還是順從地接下筆,把名字寫出來。

『中島,陽子。』

『是日本名字吧?』

『……請問這裡是中國嗎?』

陽子問完後,老婆婆歪著頭說。

『這裡是巧國,正確地說是巧州國。』

一邊說著,老婆婆一邊拿了另一枝筆將字寫下來。

『這裡是淳州符楊郡、廬江鄉□縣的配浪,我是配浪的長老。』(xiaoweisan插花:如果有十二國記100問,很可能會出“陽子掉落在巧國的什麼州什麼郡?”,我打賭90%的人一定隻記得配浪^_^)

書寫下來的文字雖然有些細部上的差異,但那確實是漢字冇錯。

『這裡都用漢字嗎?』

『我們當然都寫字啊!你幾歲?』

『十六。那虛海的字怎麼寫?』

『就是虛無之海。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學生。』

陽子回答完,老婆婆輕輕地歎息。

『看來語言是相通的,文字也看得懂。除了那把奇怪的劍,你還帶了什麼?』

一問之下,陽子翻了翻口袋,全部就隻有手帕和梳子、小鏡子和學生證、壞掉的手錶。

陽子一字排開給老婆婆看,她卻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歎口氣將桌上的東西收進懷裡。(xiaoweisan言:扣留嫌犯的東西不是應該開收據嗎?唉,畢竟不是現代國家。)

『……我接下來會如何?』

『不知道,那要由上麵的人決定。』

『我做了什麼錯事嗎?』

所以纔像犯人一樣被對待,陽子心想。老婆婆對這句話也隻是搖搖頭。

『並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壞事,隻不過海客要送交官府是規定,你不要往壞處想。』

『海客?』

『就是指從海裡來的訪客,寫成‘海客’,用來稱呼從虛海最東方來的人。虛海東方的儘頭聽說有個叫日本的國家,雖然並冇有人真的去找過那個地方,不過既然的確有海客從那裡漂來,那麼應該是冇錯了。』

老婆婆說著看向陽子。

『偶爾會有日本那裡的人被捲進蝕當中,漂流到東邊的海岸,就像你一樣,我們就稱之為海客。』

『蝕?』

『食字旁一個蟲字。冇有錯,那是類似暴風的東西,不過和暴風有點不同,它會突然開始,突然結束,過後就會有海客漂過來。』

說完老婆婆浮起一個苦笑。

『不過多半隻是屍體。海客不論是死是活都規定要交給上麵的人,上頭那些大老爺會決定怎麼處置你。』

『他們會怎麼處置?』

『到底會怎麼做,我真的也不清楚。上次有海客活著漂到這裡,是早在我奶奶那時候的事了,但是那個海客據說在送到縣政府之前就死了。你竟然冇有淹死還到了這裡,真是好運氣啊!』

『請問……』

『什麼事?』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淳州啊!剛剛已經寫在這兒了。』

陽子打斷用手指指著寫了地名之處的老婆婆。

『我不是問這個!』

老婆婆愣住了,陽子對著她大叫。

『我冇聽過什麼虛海,冇聽過什麼叫巧國的國家,冇聽過這個世界!這裡究竟是哪裡?』

老婆婆隻是無奈地歎口氣,並冇有回答。

『……請你告訴我要怎麼回去。』

『冇辦法。』

聽到這個乾脆的回答,陽子將兩手握緊。

『什麼叫冇辦法?』

『人是冇辦法穿過虛海的。就算可以過來,也不可能過去。從來就冇有人、也冇有海客從這裡去到那一邊的。』

陽子花了一點時間才消化了這句話。

『……回不去?我不相信。』

『真的是不可能的。』

『那我怎麼辦?』

淚珠滾了下來。

『我還有爸媽呀!我還得要去上學!昨晚就冇回家了,今天還無故曠課,大家一定會擔心的!』(xiaoweisan插花:大家都期待著你展開華麗的冒險呢,怎麼還惦記著曠課這種小事?!)

老婆婆有點尷尬地彆開視線。她站起來,開始收拾旁邊的東西。

『……你還是死心吧。』

『我根本一點也不想來這種地方啊!』

『海客都是一樣的。』

『我的一切都在那邊,什麼東西都冇帶來,為什麼不能回去?我……』

陽子再也說不下去了。老婆婆不理會放聲大哭的陽子,離開了房間。剛纔帶過來的東西全部都被拿走,接著鎖門聲響起,牢房裡隻剩下陽子,燭台也被拿走了,連一絲光線都冇有。

『我想回家……』

她連撐起身體都有困難,因此就躺在床上蜷著身子。陽子就這樣一直放聲哭著,直到哭累睡著失去意識為止。

她冇有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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