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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幼態延續:斷章〈過錯〉
「你們必須瞭解自己受到了何種對待,被剝奪了何種事物,受到了何種傷害,又該如何麵對這一切,如何讓這件事情流傳後世。」
先是父親,後來母親也上了戰場,強製收容所的教會神父好心收養了辛與他的哥哥,當這位神父表示願意教他們唸書時,一開始說的就是這番話。
即使辛已經忘了雙親的長相與聲音,甚至不再記得聽到這番話時還陪著他的哥哥的長相與聲音,但他還記得這番話,因為他想記住。儘管這番話對年幼的辛來說還太難,但看到比他大十歲的哥哥嚴肅點頭的模樣,讓他知道這番話必須銘記在心。
辛日後才得知,無論在哪個強製收容所,似乎都有少數幾人像神父這樣試著教育孩子們。一開始是男人在戰場與勞動中喪生,男人死了就換女人,然後是病人與老人被帶走,使得強製收容所隻剩下衰老不堪的老人與孩童,連共同體的體製都維持不住,但還是有人認為無論如何都得給予孩子們最低限度的教育。
為的是讓他們在想獲得知識時,或是在他們想針對自己陷入的苦境留下紀錄時有辦法做到,同時假如這種強製收容政策有結束的一天──這麼做可以儘量拓展孩子們未來的可能性。
收容政策初期,還有一些人能懷著這種希望。
例如老態龍鐘的老人當中,還有著些許氣力的人;例如較為年長的孩子們當中,特彆有骨氣的人。這些人會把孩子們聚集起來,儘自己最大的力量教育他們。雖然聽說幾乎就是教點讀書寫字或算數,不過負責監視的共和**人認為識字有利於服兵役,所以對此也采取默許態度。
不過當然也有很多老人不願參與,不出所料也有很多小孩覺得在強製收容所學習讀書寫字或算數冇有意義,顯得意興闌珊。
辛始終冇有機會去上那種「學校」,不過神父讓辛與他哥哥接受的教育水準想必在那之上。
神父過去作為共和國**軍官,接受過應有的教育,並且在進行日常禮讚的同時廣泛研讀各類學問,見多識廣且洞燭入微。加上雖然隻是小村子的教會,但畢竟是曆史悠久的教堂,擁有曆屆神父在漫長歲月中收集的豐富藏書。那在強製收容所恐怕是最得天獨厚的學習環境,日後回想起來都覺得堪稱僥倖。
即使如此……
辛死於哥哥手中的那一夜──就連神父也冇能告訴辛他究竟犯了什麼過錯,讓他哥哥憤恨到那種地步。
†
「──你又來這裡了啊,辛。」
「神父大人。」
與其說高大,不如說身形巨大的神父一站在那裡,就會擋住書房入口的光線。聽到那裡有人叫自己,滿十歲的辛從攤開的書本抬起頭來。古色古香的皮革封麵書對小孩子的手來說太重,辛坐著把它在大腿上攤開,弄得腿有點麻。
雷入伍之後,辛變得更常獨處,於是向教會書房的藏書尋求手段,用來填補以往與哥哥相處的時間空檔。
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讓哥哥那麼生氣?因為不懂,所以必須思考,但他缺乏足夠的語彙與知識用來思考,所以必須學習。
隻要把心思用來學習與思考,就可以不用去關注那些他不願注意的事情。
不用去注意自從險些死在哥哥手裡後就開始聽見的機械亡靈們的聲音。
不用去注意將他辱罵為敵國後裔或是向他丟石頭的教會庭院外麵那些八六的敵意與惡意。
不用去注意自從懂事以來,到了這座強製收容所仍然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如今卻像是拋下自己遠走高飛的哥哥離去的事實。
神父低頭看著辛那副自從雷三年前離開後就失去所有表情,年紀還小卻已經對一切無動於衷的麵容,有些勉為其難地擠出微笑。
「今天的晚餐是大餐喔。我打下了飛到中庭樹上的鳥,這一隻挺肥的,等著吃好料吧……有了,下次我教你不用獵槍打獵的方式。」
除了教養與知識等等,辛還向神父學習瞭如何打獵、槍械的射擊與整備步驟,以及機甲兵器的戰鬥方式。
這三年來老人全數死儘,收容所裡終於隻剩下孩童,現在八六隻要年齡來到十歲出頭就會被徵召入伍。神父認為如果無可避免,至少應該讓辛多學一點在戰場上求生的方式,而辛也如此希望。要是死了,就不能向哥哥賠罪。雖然正是哥哥叫他去死,但至少也得等賠過罪再說。
「……好的。」
「本來也想招待外麵那些孩子的……冇辦法,他們好像都討厭我。那就我們倆把它吃完吧,不要浪費了一條生命。」
看到神父一麵苦笑一麵半開玩笑地聳聳肩,辛彆開目光。
「……對不起,是因為我待在這裡吧。」
他猜想,神父其實應該很想教育強製收容所的所有孩子們這些知識或技術,而不隻是教他一個人。
教育他們足夠的知識,讓他們理解自己受到的對待;教他們如何挺身麵對困境,如何讓這件事流傳後世,以及即使被送上戰場也有辦法存活下來。
但實際上,他卻辦不到。
是辛的存在妨礙了他。被八六視為挑起戰爭的帝國後裔、造成這個艱困現況的可恨敵人,因此遭受本來應該是同胞的八六施以無情迫害,繼承了帝國貴種之血的辛妨礙了他。
辛到目前為止冇出事,是因為受到神父的庇護。
不光是白係種加上退伍軍人的頭銜,神父之所以在這收容所受人畏懼,是因為他那幾乎與灰熊無異的精悍巨軀。冇有八六敢對他的教會「地盤」出手,更彆說現在收容所裡隻剩下孩子,年紀最大也不過十歲出頭。
即使如此,一旦把他們請進教會,待在同一個園地,難保他們不會在神父不注意的時候對辛做些什麼。所以本來應該門戶大開的教會,神父已經把大門深鎖多年,就為了保護辛這個他收養的最後一個孩子。
神父微微偏過頭。
「你變得越來越愛道歉了,為了錯不在你的各種事情。」
像是要把那些當成自己的罪過。
「我不是說了?是我被他們討厭。而我不能把討厭我、怕我、躲著我的孩子拖到餐桌旁,也不能強迫他們讀書。逼迫彆人接受彆人不要的東西也是一種暴力,所以我無法為他們做任何事。就隻是這樣而已。」
「…………」
「還有……真正令你介意的,應該是雷吧。我以前也說過,那不是你的錯,你冇有做錯任何事。對於那時候發生的事情──你冇有任何罪過。」
那是雷一個人的罪過。
辛悄然低頭──後來他明白神父隻會回答這些,說那些話隻會讓神父為難,於是決定再也不問神父自己做錯了什麼。
神父大人。
這些……都不是我要的答案。
†
「──嗯。抱歉,長官閣下在找我,晚點我們再談吧。」
愛麗絲說完快步離開餐廳,辛一個人吃剩下的合成糧食。
可能因為身為戰隊長的愛麗絲對大家一視同仁,這個戰隊冇有人拿濃厚的帝國貴種血統為由排擠辛,所以愛麗絲一離開,辛就落單,是因為辛自己躲著彆人。
分明是同一個戰隊的同袍,他卻害怕那些年紀較大的處理終端。
害怕比他們年紀更大的整備組員。
那會讓他想起曾經跟他們年紀相仿的哥哥,那雙手,那個嗓音,那種眼神……讓他無法不害怕。
「──諾讚。」
其中最讓辛害怕相處的葛倫冷不防地出聲叫他,讓他稍微抖了一下。雖然對葛倫不好意思,但他有著跟哥哥相同的紅髮,以及必須低頭看辛的身高。
然而葛倫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懼,忽然當場蹲了下來。看到辛由於壓迫感減少而呼一口氣,他用真摯的碧眼看著辛說:
「諾讚,拜托你,儘量讓自己活下來。」
被他這麼說,辛眨了眨眼睛。
愛麗絲纔剛跟他說過類似的話──自己看起來有那麼急著尋死嗎?
「這……我也並不想死。我還不能死,所以不會自尋死路。」
「就是這份誌氣。你要憑著這份誌氣儘量活久一點,不要丟下愛麗絲先走。」
「…………?」
這是什麼意思?
「愛麗絲是代號者,是在這戰場上活了好幾年的老兵──也就是說,每一個同袍都丟下她先走一步。」
「啊。」辛睜大雙眼。
八六每年有十幾萬人入伍,但能活過一年的人數不到千人。在這種戰場上浴血奮戰多年,就表示送走了幾乎所有曾經並肩作戰的同袍。
「我看你似乎很有天分,有著所謂的戰鬥到底、死裡逃生的天分。既然你有這種天分,我隻求你彆丟下愛麗絲一個人。」
葛倫邊說,眼睛邊朝向覆蓋辛脖子的領巾。碧眼帶著悼念之意,像是緬懷某個早已撒手人寰的人。
「你如果死了,那傢夥大概會特彆受傷。所以你……得活下去,就算是為了她吧。」
被他這麼說,辛無意識地揪住領巾。
辛想起剛纔愛麗絲將這條領巾轉送給他時的狀況。
伴隨著突如其來的輕柔觸感,愛麗絲伸手繞過辛的頭部兩側,像是要將他摟向自己。突然受到遮蔽的視野與少女特有的甜蜜體香,令辛霎時無法動彈。當她鬆手時,辛發現脖子繫上了原本綁在她身上的天空色領巾,眨了一下眼睛。看到他帶有疑問的眼神,愛麗絲笑道:
「你不希望它引人側目,根本不想讓人看見對吧?你不希望那人被譴責──不,是你不想責怪那個人。」
她在笑。
對辛的過去與懷抱的心情一無所知,卻帶著某種坦蕩灑脫的態度。
「你心裡很想保護那個人──對吧?」
這句話讓辛像是被電到般抬起了視線。
這正是他心中某處期盼已久的一句話。
希望有人能同意辛的想法──能準許他這麼做。
準許他對於哥哥的事……
不用去責怪。
不用去憎恨。
即使遭到怪罪、幾乎遭到殺害,留下無法消除的傷痕──即使如此……
你還是可以繼續將哥哥視為珍愛的家人。
他感覺愛麗絲……似乎給予了他肯定。
辛揪住彷佛仍留有她一絲體溫的領巾,心想:
當時,她的確幫助了自己──給了自己一份救贖。
同樣地,如果自己也能成為彆人的救贖,即使隻有分毫也好……
──拜托你,儘量讓自己活下來。
「是……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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