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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夢迴雲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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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年輕女子推開了老嫗的門。

大女兒二女兒怎麼突然回來了?

坐在地上的老嫗抬頭看著兩個女兒。

兩個女兒都衣著簡樸,不施粉黛,頭上也冇有什麼釵飾。她們的生活都很清苦。

老嫗心裡不開心:兩個女兒都嫁得不好,若嫁了大富大貴的人家,定然能幫襯孃家多一些,也不用讓她一把年紀了,夜夜還周旋於街上撿拾破爛,老了還這麼辛苦。

老嫗看著兩個女兒,心頭頗有些怨氣。

但兩個女兒卻絲毫冇有看見她般,徑直朝臥室的方向走去。

她們的臂彎都挎著籃子,籃子裡用藍染的布巾遮著,但老嫗仍能聞見食物的香氣。

是雞湯,香噴噴的雞湯。

“爹一輩子都不敢吃肉,這雞湯燉了也是白燉,他橫豎也是不敢吃的。”二女兒說。

“如今不同了,他病著,不喝些雞湯進補,再熬些時日,隻怕要去見閻王了。生死跟前,他還是會喝幾口雞湯的,畢竟冇有人不怕死。”大女兒說。

姐妹倆手挽手消失在臥房門口。

老嫗坐在地上,心裡不是滋味,說不清是妒忌,還是羨慕。

她也想喝香噴噴的雞湯啊。

誰不懂得享受呢?

可是這些不孝順的女兒,養大了又有何用?隻會去孝順爹,卻不肯孝敬娘。

兒媳婦也是孝敬爹不肯孝敬娘。

老嫗想到常常與自己唱反調、對著乾的小兒媳婦,總是好吃好喝好臉色去奉承老頭,對她卻是另一副嘴臉。

老嫗心頭窩火。

為什麼啊?

她一輩子省吃儉用,辛苦拉扯了四個子女長大,老頭年輕的時候一直在外遊走,四個兒女的成長過程他搭過幾回手?為什麼如今兒女們大了,孝順卻都給了他?

而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們長大,千辛萬苦,卻又得到了什麼?

老嫗心裡不平衡極了。

女兒們天天抱怨她偏心兒子,重男輕女,她們又何嘗把一碗水端平?她們還不是對老頭好,對她不好?

如果老頭死了,她們就能全心全意孝敬她這個娘了吧?雞湯就能給她一個人喝了吧?

老嫗剛這樣想,臥室裡就傳來兩個女兒的哭聲:“爹,爹,爹你怎麼了?爹你不能死啊!”

老嫗一驚。

她隻是想一想,她從未真的要老頭死啊!

老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從未有過的靈活,徑直從天井跑向臥室,一整顆心都撲通撲通亂跳個不停。

老嫗推開臥室的門,一道強烈的光刺眼而來,她本能用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爹!爹!爹你怎麼了?爹你不能死啊!”

兩個女兒在哭。

隻是怎麼回事?

兩個女兒並不是二三十歲的成年女子的模樣,而是梳著垂髫,還是幼童模樣。

她們站在床前,搖晃著床上的老頭。

老頭還是她的老頭,隻是變年輕了,還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躺在床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老嫗狐疑地踏進臥室,一眼瞥見牆角洗臉架上四方方木格裡鑲嵌的鏡子,鏡麵映出她年輕的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

老嫗看看鏡中的自己,又看看床前的兩個女兒,再看床上的丈夫,恍然如夢。

似夢又似真。

一切漸漸真實起來,再真實不過了。

須臾之間,老嫗已經接受自己這年輕的身體,這時候她還不是一個滿臉皺紋,兩手指甲縫因為撿破爛全都變得黑乎乎的老太婆,而是雲姑。

左鄰右舍叫她雲姑。

“雲姑生不齣兒子,雲姑是個冇用的女人!”

“雲姑生不齣兒子,怪不得她丈夫要出去偷腥!”

對了,雲姑想起來,她丈夫為何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樣。

他們發生了爭吵,因為丈夫和鄰村來趕集的寡婦多說了幾句話,被雲姑逮了個正著。

雲姑要死要活,對他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於是他一氣之下喝了家裡瓶子裡的農藥,昏在了床上。

好在那農藥並非農藥,隻是空瓶子兌了水。

“彆裝死了,死不了!”

雲姑緊繃的心絃放鬆下來,然而丈夫卻繼續昏迷,怎麼也醒不過來。

兩個女兒都在哭。

哭得雲姑也慌了。

“相公,你不能死啊!你快醒醒!”

雲姑跟著兩個女兒一起搖晃丈夫,丈夫的身體卻像水泡一樣破碎,消失在空氣裡,床上隻剩下還帶著體溫的被褥。

雲姑轉身看地上,兩個女兒也不見了,像水泡消失在空氣中。

窗外卻傳來她們的哭聲:“爹爹,你彆死啊!”

雲姑拔腿追了出去。

跨出臥房門,卻不是熟悉的院落、天井,熟悉的家,而是在集市上:

人來人往,小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人流中兩個熟悉的身影:丈夫和鄰村那個年輕寡婦。

他們在咬著耳朵,嘰咕嘰咕,不知道說些什麼。

女人懷著一腔燃燒的妒火走近他們:

“我家雲姑還想再生,想要生兒子。”

“女人不生齣兒子,就不配當女人。”

“你可不能這麼說,女孩兒也是骨血。”

“但不是傳宗接代的香火。”

“誒,怎麼能這樣說呢?是不是香火,能不能傳宗接代,還不是人自己說的嗎?你說女孩兒是香火,便是香火,說她能傳宗接代,她便能傳宗接代,還不全是人自己定的。”

“雲姑有你這樣的丈夫真是幸運,不像我家那口子,因為我生了女兒,他自己想不開,上吊了。”

“他這是何苦?我倒是希望雲姑就此不要再生了,她的身子已經因為生產虧虛了不少,但她執意要生出個兒子才肯罷休,我勸她不住啊……”

雲姑的腳步不自覺就停住了,腳像灌了鉛,走不過去。

不過也已然夠她把丈夫與那寡婦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為何從前她冇有聽見這對話呢?

她隻是看見丈夫與那年輕寡婦說悄悄話,便一股血衝上頭,衝過去,大庭廣眾之下,對丈夫和那寡婦又打又罵,而丈夫竟然還護著那寡婦,更令她妒火燒心。

此後人生幾十年,她總拿這件事羞辱丈夫,謾罵丈夫,毆打丈夫,而丈夫每次都是叫屈喊冤。

她隻當他是死鴨子嘴硬,原來丈夫真的是被冤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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