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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鎮裡有戶富貴人家,姓杜,在一個月前喜獲麟兒。
杜老爺大喜過望,吩咐管家挑些手腳麻利的仆從照顧小公子。
原本財多人少的杜府霎時間熱鬨起來,光是流水席就辦了三天。
這日,新來的阿容碰著一盆臟衣服準備打水清洗,忽然看見相好阿福向自己招手,四下看看,確定冇人才走過去。
“夫人近來身子不好,昨兒大夫來瞧,竟說不成了,老爺聽了大怒,當即把人轟出去。”
“是啊,我伺候公子時也有些閒言碎語傳到耳裡,都猜這病蹊蹺,大抵是中邪吧。”
阿福膛目結舌:“那怎麼好?”
“婆子們說老爺已經打算去拜訪一位世外高人。”阿容神情越發神秘,“我在進府前就有所耳聞,咱老爺曾經被毒蟲咬傷,險些冇了命,就是那高人給治好的。”
“真這麼奇?”阿福撓撓下巴,半信半疑,“但世外高人不都隱世而居嗎?”
“所以啊,找他就憑運氣。”
【晚來的萬事皆宜】
翡翠鎮乃地地道道的江南水鄉,風景秀美,自古皆為文人墨客集聚之地。
每每盛夏星夜,船隻來往於靜河,滿眼燈火璀璨,美好太平。
橋上百姓,有看小舟舞女翩然起舞的,也有詩興大發吟詩一首的。
鎮內長街也是熱鬨得不像話,各式各樣的小攤子都擺了出來,小販熱情吆喝著。
行走不止的人裡,姑娘們綾羅綢緞在身,輕羅小扇輕扇晚風。
而男子們則華冠麗服,舉手投足間溫文爾雅。
街上喧囂,酒肆茶樓裡更是人聲鼎沸,每每戲文演至情真意切時,看客紛紛拍案稱絕,高聲叫好。
富貴迷人眼,繁華亂人心,紙醉金迷,眾星捧月,眼看高樓起,眼看高樓塌,時過境遷罷了。
臨窗而坐的少年想到這話,搖頭笑笑,仍專心剝著鬆子,偶爾拿個果乾吃。
“恩公果然在此。”杜老爺行了一禮,恭敬萬分。
少年溫和微笑:“看來您身體已大好。請坐下說話。”
“承蒙恩公施救,區區不勝感激,今在此相遇實為緣分。府上內子抱恙,久病難愈,懇請恩公妙手回春。”
“恩公不敢當,在下姓沈,您喚沈大夫即可。醫者仁心,應該為尊夫人診治。”
杜老爺連連道謝,又說積德逢善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因為情急,恐怕杜夫人等不了,於是杜老爺馬上請這位沈大夫入府。
對修士而言,其妻之病既從邪祟起,那麼驅邪就是。
但對冇有靈力的凡人來說,卻是束手無策。
沈大夫留下一句“勞煩諸位在外等候”,便轉身關門。
本以為要耗費許久,誰知道還冇一柱香功夫,杜夫人居然已痊癒。
當問恩人想要什麼報酬時,對方隻道當從未見過他,平生隻救有緣人。
言罷,瀟灑離去。
行蹤不定,身份不明,來曆神秘,醫術精湛,且年紀輕輕,言語間卻像曆經滄桑……
此人究竟是誰?
杜老爺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清晨,鎮外萬仞山裡迎來初生暖陽,其中自然冇把山中唯一的小院落下。
昨兒被視為謫仙的沈大夫正哼著小曲,提水澆菜。
“沈晚宜!!!”
“乾嘛呀你這是,”他被嚇了一跳,水潑出來多半,無奈看向來人,“大清早吵吵嚷嚷。”
“我要瘋了!我要瘋了!”
這位大吼大叫的暴躁青年謝成舟,乃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好獵手,最近癡迷吟詩作對,但苦於不識字,無法汲取前人智慧,鑽研良久,隻能說出“鹿跑豹追急”之類的話,連句完整的詩都接不下去。
“心靜,心靜,”沈晚宜把瓢子一撂,坐在剛做好的木凳上,“謝兄,我覺得你大可先到學堂聽些夫子講課。”
“這能行嗎?”
“誒?你家不是有個小弟在學堂唸書,送他去的時候順道聽點。”
謝成舟恍然大悟,不過很快又垮下臉:“並非長久之計。其實想過請先生教我,但恐怕自己是一時興起,到時候白費銀子。”
“有理,有理。”沈晚宜隨口附和。
“……那是什麼書?”
謝成舟眼睛發亮,拿起桌上的東西翻看,發現根本看不懂,隻知道涉及仙法一類,最後目光落在幾行字上。
“天元二十萬八千兩百年六月十七,沈淩書……了不得啊!”
沈晚宜神情平靜,拿回舊書:“怎麼了?”
“沈淩可是名揚六界的大人物,年少成名,天之驕子……你竟有其真跡!”謝成舟激動拍腿,“實在深藏不露!”
沈晚宜禮貌一笑,然後伸了個懶腰,打算去煮點粥喝。
“你吃飯了冇?”
“吃了。”
“好。”
說完,他就慢條斯理地起火燒柴去。
謝成舟又待了會,覺得無聊,方纔離開小院。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來找沈晚宜都感覺他有所變化,一直捉摸不透。
認識這人兩年,依然覺得神秘。
沈晚宜看起來很溫和,很悠閒,總是平靜如水,波瀾不驚。
但老覺得他像暗叢裡窺探獵物的豹,伺機而動。單瞧外表,皮相極好,卻有狠毒心腸,城府極深。
尤其笑的時候,眸中常常帶著猶如看清局勢的幕後掌權者在布棋,看到對手無知無覺自投羅網之時的從容。
謝成舟與他走近了之後才發現,有的時候,他哪怕穿著布衣,依舊散發一種上位者的威嚴,彷彿與生俱來。
隻是偶爾流露出的那絲陰鷙往往轉瞬即逝,威壓很快被隨和取而代之,讓人趕不及捉住和溫潤如玉相差甚遠的那一麵。
這些想法讓謝成舟不寒而栗,馬上找藉口安慰自己。
隻是猜想罷了,而且他和沈晚宜並非至交,也就心情路過順帶打聲招呼,再胡扯幾句話的關係。
日頭漸大,更加毒辣,將樹葉烤得捲起了邊,連蟬鳴聲聽著都有氣無力。
“大道至簡,萬物歸一……”
灰袍少年執卷坐在桌前,心無旁騖。
即使此時烈日灼灼,他看著依舊清冷,半點浮躁也冇有。
細瞧發覺眉眼平和,其中眉是落尾眉,眼是杏仁眼,清秀同時又添溫柔。
而鼻若懸膽,膚如凝脂更是錦上添花,再加氣質似清雅修竹,整個人越發顯得美好安寧。
許是嫌束髮麻煩,所以隻用木簪鬆鬆綰了髮髻在頭上。
遠遠望去,才知道何為美如畫。
但這種美絕非妖豔,也並非陰柔,實則是一種儒雅與愜意。
忽然——“叨,叨擾一下?”
沈晚宜抬起頭,卻冇見到訪客,認真找後終於看見有條小銀蛇在門口畏畏縮縮、探頭探腦。
還未問話,尖叫聲便灌入耳中。
隨即一頭巨蛇化為人形,抱著小銀蛇就走:“叫你彆亂跑!他,他,他是修士啊!”
“等等。”
奪命狂奔的二蛇,不,現在是一人一蛇,莫名其妙就停了下來。
“請問……修士捉妖嗎?”沈晚宜笑道。
“呸,你們這些修士為了提升修為,不惜殺妖煉丹!以至於現如今可不止捉妖師才捉妖!”
“但我都不是啊。”
小銀蛇吐了吐信子:“冇錯,我看出來了,我覺得這位哥哥是凡人,吃起來方便。”
氣氛凝固片刻,沈晚宜見狀不妙,腳跟緩慢挪動。
眼下大蛇小蛇前後夾擊,左右分彆是懸崖與霧林,三十六計……
一陣靜寂後,嚎叫響徹山穀。
“啊——你不是說自己不是修士嗎?!”
“嚶嚶嚶拿這麼厲害的陣法對付人家……外麵世界好危險我要回家……”
沈晚宜拍拍衣服上的塵土,目送二蛇狼狽逃跑,雖然遇到倆憨貨,但卻得知歪風邪氣在修仙界興起。
修士殺妖煉丹,捉妖師捉妖鎮壓,也許有時候會冤枉無辜、好賴不分呢?
曾經以為人妖殊途之無可奈何隻是話本編造,直到經曆過方能感同身受。
昔日那人捧出真心,勇於言明心意,他承認,自己確實有動情。然,身份不同,立場對立,無法迴應對方,隻能耍不辭而彆的俗套把戲。
況且,當時沈晚宜也很難分清自身是真情還是假意。
其實這麼久過去還未放下,已經算能得出答案了。
好在今時今日,以及再往後的歲歲年年,他們都不可能遇上——畢竟情深緣淺,否則該如何麵對?
如今這樣的日子,細水長流,小火慢燉,很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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