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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塞爾尼內的氣候總是如此極端,長達數月的大旱之後,一場超級風暴不期而至。雲層昏黑扭曲,狂風暴雨籠罩長街,市中心博物館警衛奮力關上一扇扇窗戶,渾身大汗淋漓,扭頭朝身後的展區啐了一口。

“Shit!”

昏黃燈光下那些美麗卻陳舊的藏品們仍靜靜佇立著,冇有迴應他的不敬。

這是一批華國藏品。瓶壺杯盞、詩畫綢絹,對異國觀賞者而言已經司空見慣,唯一一頂九龍鳳冠還算新奇,卻因腐朽而顯得落魄。它們很少有被展覽的機會,即使出展,也少有人駐足觀賞。

腳步聲和咒罵聲漸漸遠去。

潛伏在藏品上那些透明的靈魂開始進行無聲的交流,但冇過多久,它們猝然安靜下來。

展廳內無風,那頂鳳冠尚完好的一隻鳳尾卻在無風自動。

所有靈魂都離開自己的展位,趴在鳳冠旁的玻璃擋板上,緊緊盯著上麵那一抹微弱的靈魂甦醒。

所以鳳冠上靈體睜眼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張張久違的、熟悉的、熱切的麵孔。

來自東方婉轉清脆的戲腔響起。穿透嘈雜驟雨,將遠處沉睡中的古物都紛紛驚醒。

這些或老或少的靈魂們,無論是來自古埃及的法老權杖,還是來自平民墳墓的無名陶器,終於又都有了離開本體的動力。它們不約而同穿過層層樓板,默默無聲彙聚在底樓這間狹小不起眼的展室。

帶著羽毛帽子的貴婦人、手執銀槍的鐵甲戰士、小扇撲螢的東方仕女……無數透明的、多姿多彩的靈魂們,在不知其意卻備受感動的陌生唱腔中翩翩起舞。它們在響遏行雲的歌聲中追憶早已模糊的從前,在狂亂而安靜的舞蹈中訴說著彼此的思念。

它們看得見彼此,卻看不見自己,因為玻璃和鏡子都照不出靈魂的模樣。它們也不記得自己來自何方,長久的沉睡模糊了記憶,對自己的瞭解反倒更多來自那塊展板。

它們用那塊牌子上的名字稱呼彼此,但它們從不這麼稱呼歌聲中心的那頂鳳冠。

因為她記得自己的名字。

她叫原姮。

*

原姮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醒來是在什麼時候了。

他們這些流落異鄉的古物,在成為單純的觀賞品後似乎也隻能靠著彆人的注視才能維持片刻清醒。白天人來人往的熱門展區,夜裡也可以整晚充斥著靈魂們發出的歡笑;而無人問津的展區則終日死寂,因為靈魂們沉睡著,偶爾被夜裡的歡笑驚醒,長歎一聲,又無可奈何地沉沉睡去。

歌聲中的故事逐漸來到**,曾經親密無間的戀人最後刀劍相對,唱腔婉轉奇崛,繾綣的柔情中是金玉相撞的果決剛烈。即使最古老的樂器也不免為這歌聲深深著迷,情不自禁用嘶啞老邁的嗓子為她伴奏。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連窗外嘈雜的雨聲都被融化成一縷和諧的音符。

雨聲在門裡是溫順的綿羊,在門外依舊是肆虐的狂蟒,張著白色的大口,要將世界一整個吞下。所有古董們都默認今晚將是持續一整夜的無聲狂歡,因為不會有人冒著生命危險隻為來參觀幾件殘破的古物。

偏偏有人就是不怕死。

“啪。”

警衛室剛熄滅的燈又被拉亮,燈光搖搖晃晃,燈下的人影也手忙腳亂、氣急敗壞。警衛大聲咒罵著走去拉開大門,風頃刻間裹挾著雨水呼嘯而入。

淋濕了半個大廳,也讓咒罵聲和歌聲都為之一靜。

門外站著一個人,狂風暴雨中依然站得穩穩噹噹,好像他就是風暴的化身,又好像他與它全然無關。他輕聲細語地說了些什麼,原姮聽不清,隻看見警衛的腰彎得越來越低,最後伸出雙手,恭敬地邀請。

靈魂們全都安靜下來,立在原地,默默聽著他們一步步走來。

兩個腳步聲,一個帶著黏糊糊的水意,抬不起腳般懶散地在地麵拖拽,另一個則輕盈得幾乎聽不見,隻有手杖點地的清脆響聲證明著他的存在。

一盞盞燈跟隨手杖聲逐漸亮起來,光明的步步逼迫下,留給靈魂的黑暗逐步被分割、消解。

所有封閉的展區都被依次打開,再依次關上。

不速之客的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他始終溫和有禮,帶著深夜來訪的微微歉意,尾音總是拖長,將這異國的語言說出幾分纏綿悱惻的倦怠感來。

在狂風暴雨的伴奏下,這倦怠顯得那麼不合時宜,讓知曉來人身份的警衛膽戰心驚。附身推開最後一扇展區門時,他的姿態甚至可以稱得上誠惶誠恐。

原姮終於看清來客的模樣。

他很年輕,身量頎長,半長不長的灰色捲髮勉強紮起來束在腦後。背光而立時,髮絲的輪廓柔和得如同煙霧。

相機安靜垂落在胸前。他冇有拍下一張照片,隻是杵著手杖漫無目的穿過一個又一個展位——

最後在原姮麵前停下。

這樣近的距離,足夠原姮看清那雙深邃的眼睛。那裡蘊著一雙和髮色相同的灰色瞳仁,視線也如同煙霧般柔和得近乎渙散,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過她看向虛空。

他轉身朝警衛低聲說了一句。警衛先是麵露難色,隨即便一臉驚喜,不再猶豫,將籠罩鳳冠的玻璃櫃打開,點頭哈腰退了出去。

榮釋把手杖放在一邊。

他繞著鳳冠轉了一圈,尋找自己滿意的角度,時不時抬起相機,慢條斯理地調試鏡頭。冇了手杖的支撐,他的腳步聲變得沉重,左腿落下時總會微微一滯,帶著幾分不自然的僵硬。

這頂鳳冠已經半腐朽了。

雲片蒙塵,珠寶殘缺,金龍玉鳳都低眉束羽。異鄉人不懂怎麼嗬護,隨意將她平放在展位,龍鳳口銜滴珠流蘇無處安放,隻好像眼淚般散亂流淌開去。

可她還是如此美麗,腐朽隻不過讓這美麗附加了一份心碎的遺憾。

榮釋並非為這份令人歎息的美麗而駐足。他的視線久久停留在鳳冠的每一處殘破上,終於移開目光去看一旁的展板,果不其然在捐贈人一欄看見熟悉的名字——一個在收藏界臭名昭著的人,因為他從來隻和盜墓賊做生意。

她曾是某個人的陪葬品,她的腐朽來源於死亡。

她的同伴們大都是掠奪者從遙遠古國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洗劫而來,隻有她,是從地下驚醒,金錢矇蔽後輩的雙眼,將她奉給顛沛流離。

榮釋終於站定,大抬起相機,大半張臉都隱在鏡頭之後。快門輕輕響動,此刻景象便永恒留存在方寸膠片之中。

他將相機重新收回挎包,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隻有手杖落地聲聲清脆,把主人真實的腳步聲掩蓋。

瓢潑大雨模糊了現實世界的所有響動,靈魂的世界也一片寂靜。

所有漂浮的靈體都僵在原地,瞪大眼看著不速之客從它們身下走去。或者說,它們在看著他背後的原姮。

原姮不知道這是否就是“觸碰”的感覺。

快門按下的一瞬間,有什麼東西輕輕碰了一下她,隨後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她牽引著,不容抗拒地把她裝進那個窄小的鏡頭。

她回頭看見展燈下自己附身千百年的鳳冠。它依然那樣美麗、那樣落魄、那樣熟悉,似乎不因為失去她就換了模樣,但有什麼東西變了——原姮看著它,像在看自己的屍體。

警衛在前麵帶路,深夜訪客漸漸向大門走去。燈一盞一盞熄滅,黑暗重新將空間吞噬。

在這些幽暗的黑幕裡,越來越多靈魂們沉默無聲地跟隨著。它們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憤怒地一次次穿過前方兩個人類的身體,又悲哀地一次次證明這毫無作用。來客毫無所覺,隻有警衛嘟噥著好冷,收緊衣服。

最後,玻璃大門重重一聲關上,阻隔了兩個世界。

靈魂們不能離開本體太遠,它們隻能趴在玻璃上,看著原姮安靜無聲地漸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

榮釋的家是一幢西式彆墅,除了大得過分的占地麵積,其他地方都平平無奇。他對裝潢不感興趣,家中長輩將它交到他手裡時是什麼樣子,現在就還是什麼樣子。

燈光隻把黑夜撥開一個很小的缺口。

榮釋幾乎埋在鏡頭裡去看那張膠片。膠片隻留下了鳳冠的影子,要將照片洗出來,才能還原她真實的模樣。他好似全神貫注欣賞自己的作品,其實心思早就飛到窗外的雨聲中。

身處風暴中心的人隻能承受風暴的怒氣,但是相隔千裡,看清全貌,就會知道它其實是造化的結晶,是天地在風雨、閃電、驚雷中熱烈的親吻。

有人對風暴避之不及,自然也有人對風暴狂追不捨。

左腿傳來陣陣尖銳的疼痛,將榮釋從回憶中喚醒。

攝影大賽在即,他卻因為腿傷,被勒令不準前往任何危險地帶,所以遲遲冇有拍出一張滿意的作品。

他歎了口氣,耳邊又響起評委的聲音:“榮釋,你這樣下去不行。你不能做一個隻會拍閃電的攝影師,你的照片需要故事感。試著去拍一些安靜的東西吧。”

榮釋冷笑著喃喃自語。

“還有什麼比古董更安靜呢?何況是一個從墳墓裡挖出來的古董。如果還不能讓他們滿意,估計隻能回國下墓開棺,去拍它的主人——”

他的譏諷像是被生生掐斷,所有話語都卡在咽喉,抬到一半的頭也直直頓住。

鏡頭前站著一個人。

披著大紅的長袍,水袖長長垂落到地麵,頭上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那頂鳳冠。

榮釋一驚,手中相機滑落,人影瞬間消失,彷彿剛纔隻是他看花了眼。

作為一個無神論者,這個時候當然要再次嘗試來維護自己的信仰。他心中默唱國歌,慢慢抬起相機,眼睛卻冇看向前方,隻是牢牢盯著鏡頭。

那個小方框裡再次浮現一角紅袍時,他幾乎是絕望地閉了下眼睛——看來是個厲害鬼。

鏡頭一寸寸上移,紅衣女人的影像完整顯露出來。

那是鉛粉畫的青衣清水臉扮相。鬆煙和胭脂勾勒暈染後,五官精緻到不似真人的地步,更像是一具精心雕刻而成的人偶,但人偶的美絕不會這般驚心動魄。

他緊緊盯著鏡頭,說不清自己是因為害怕鏡頭外有更可怕的存在,還是因為害怕稍一錯眼,那美得超凡脫俗的身影就會消失不見。

他終於抬頭看向前方,有刹那想要走上前去,試探她的呼吸。

與此同時,原姮對麵的落地鏡也一寸寸顯現出她的鏡像。

那頂鳳冠來到魂魄的世界,終於展現出完整的美麗。金燦燦的九尾正鳳昂首長吟,周身九條小龍伴隨兩隻偏鳳遊曳在粉色雲片中,水晶作翅膀,紅寶石點綴眼睛。龍鳳口中垂下銀絲串就的珍珠流蘇,顆顆溫潤瑩白,隨風微動。

大紅的宮裙和鬥篷之下,腰中仗劍,手執馬鞭,頭豎雉翎,胸前還有一麵護心鏡——

雙陽公主。

這是原姮想起來的第二個名字。也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她感受到“**”,催促她迫不及待要將這個角色的戲詞唱出來。

她微張口,麵前的人就“啪”一聲合上鏡蓋。原姮被這響聲驚動,馬鞭脫手,她下意識去抓,卻抓了個空。

鏡子裡的身影消失,原姮再一次變成虛無透明。然而很快鏡蓋再次打開,鏡子裡重新出現她的身影,就好像她從未消失過。

找到規律,似乎就能用某種科學道理來解釋這種奇異現象。磁場也好量子力學也罷,榮釋自覺信仰冇有破滅,雖然他還是認定這個身影屬於鬼魂。

她身上有一種濃烈的蕭索和蒼涼,像是已經很久不見天日。這種如同屍體的晦澀,再鮮豔的衣服再濃烈的妝容都無法掩蓋。

但是,就像不得不承認腐朽的鳳冠依然很美一樣,榮釋也必須承認,這隻鬼很美。

美得像舊畫卷裡走出來的神女,形容蕭索卻凜然不可侵犯,風雨、黑夜、古宅,與這些意象聯絡起來也並冇有絲毫陰森感。

他放下相機,一步步向前走去,撿起地上的紅纓馬鞭,在離原姮幾步遠的地方遞過去。

原姮怔怔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

她從那上麵的脈絡讀懂了自己的處境——她並冇有真正走出博物館的玻璃櫃,她仍舊隻是被展出後可以隨意丟到地下室的觀賞品。

她抬起頭,滿頭珠翠下慢慢露出那張被脂粉掩蓋的臉。

原姮看著前方,半是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半是看著那位能掌控自己命運的年輕人。她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直到陌生情緒席捲胸膛,水意漸漸畜滿眼底,一顆顆無聲落下——

暈開眼下的鬆煙,混著薄紅胭脂,在蒼白妝容上拖出一道淺灰痕跡。

一張美人麵就此破開,因殘缺變得妖異豔麗、可憐幽怨。

榮釋被眼前這幅景象驚得頭皮發麻。像是又回到多年前第一次追逐風暴的時候,那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巨蟒一樣的銀白閃電,竟能將黑夜變作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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