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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輕舟攬起裙襬,半蹲下來探看青年脈相。
三千墨發柔軟散開,青年闔著眸子,細碎天光灑落下來,勾勒出精緻淡漠的輪廓,山輝蘊玉,美麗到近乎帶著幾分神性,恍如星河落人間。
冇來由的,葉輕舟想起了方纔救她的雪色豹子。
青年冇有內傷,隻是白皙的麵容上沾了塵土,衣衫破損,皓腕布著紫黑淤青,額間也有多處擦傷。
葉輕舟蹙眉,雖然隻是夢境,但心魔確是實打實存在的,並且惡意滔天,難有掙脫的可能,不然,仙盟也不會輕易動用啟消魂陣了。
眼前青年僅僅隻是皮外傷?
她心念電轉,神色卻平靜,隻是利落地從芥子囊取出去淤止疼傷藥,用水化開處理青年傷口。
輕風微拂,隻見清雋青年羽睫輕顫,隨後緩緩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澄澈剔透似琉璃的眸子。
青年神色一動,眸光瀲灩流轉,漂亮的,水墨畫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睛乾淨純粹,像貓兒一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葉輕舟心中一鬆,低聲道:“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如玉山上行的青年沉默注視了一會兒身上淤青,溫聲道:“知離,應知離。”
葉輕舟很想問他是不是那隻雪豹,但是話至嘴邊,又滾了回去,眼前人是誰?妖?獸?精怪?
四海十洲萬物有靈,不少靈獸修煉成人常行走於人間,但能入人夢境者,卻極少。
與凡人不同,對於修士來說,夢是一樁罕見且要命的事。
畢竟修道一輩子,誰冇幾個過不去的坎兒,偶爾出岔,有個小小執念,是一樁非常常見的事情。
夢境,映出的是一個修士的本心。
過去,現在,未來。
葉輕舟將自己能想到的妖獸全部過了一遍,食夢獸、豕夢、魘獸……
不,都不對,冇有一個是雪豹模樣的。
葉輕舟索性直接提問:“你因何入夢?”
應知離默了默,答道:“因為在夢裡有危險,所以我來找你。”
葉輕舟想起滔天魔氣,遲疑了一會兒,問:“你不怕心魔?”
應知離淺應了一聲。
葉輕舟把自己知道的餘下幾種豹貓模樣的妖獸皆從心中名單劃除。
她輕輕一歎,再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這次應知離卻緘默了,隻是抬起眸子,像隻流浪小貓兒。
葉輕舟微微蹙眉,或許他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但不能說。沒關係,她安慰自己,好歹不算一無所獲。
“葉輕舟。”應知離慢吞吞回答方纔的問題,“你是葉輕舟。”
葉輕舟又問了幾個問題,發現再問不出旁的,隻得放棄探究,起身尋找起彆的線索。
隻見小院中層層雲階後,花樹半掩,有一方隱隱透著清苦藥香的堂屋。
她拾雲階而上,進入屋中,目光微微掃過,若房契所書不假,那這裡……應是她的藥堂。
院中花枝從雲窗探進屋內,青竹屏風間,栗色的博古架林立,諸多丹罐藥材堆砌陳放,清苦藥香嫋嫋,寧靜平和,像被時光凝固的舊年記憶。
藥堂內雖然未染塵埃,但各類藥材丹藥胡亂堆在一處,顯然是閒置良久未有人打理。
她繞了一圈,發現屏風後疊放著乾淨整潔的衣衫,還放著一頂白色雲紗幕籬。葉輕舟靈力恢複了些許,施了個拂塵訣,順便換上一件青色外袍。
她無意間回頭輕輕一瞥,隻見應知離亦從院中一路跟隨,此刻正坐在距她不近不遠的一堆淺綠草藥旁。
葉輕舟忽然慌了一瞬:“等等……你離遠點!”
那是薄荷。
晚了。
應知離微微歪了歪頭,似乎困惑,隨後,打了個不輕不重的噴嚏,自己被嚇一跳,身後不自覺幻化出毛茸茸的尾巴,不受控製地一甩。
“砰——”
於是,淺綠的、深褐的、五花八門堆在一起草藥,都被這不輕不重的一掃,揚上了天。
葉輕舟眼睜睜地看著那長尾巴上的毛受了驚似的炸開來,來回晃。
藥材到處亂飛,還有一些粘在了應知離的頭髮和尾巴上。
真的是雪豹啊……
應知離嚇一跳,眨眨眼,完全不知所措,葉輕舟難得頭痛:“你彆動。”
她認命般走過去重新收拾,應知離抱著尾巴挨在一旁,儘量乖巧不添亂。
在亂成一團藥材堆裡,葉輕舟撿出了一根有幾分特彆的枯枝。
細細木枝上繚繞著幾不可察的綠色紋路,散發著淡淡清香,彷彿寒冬時的沉眠。
她看了半天,隻覺得眼熟,卻想不出所以然,索性收進了隨身芥子囊中。
忙碌間,院落裡傳來一陣敲門聲。
“有人嗎……”
葉輕舟下意識道了句“請進”,隻得起身淨手,隨手取過白色幕籬戴好,站在堂門後,打量著這位夢中不速之客。
來人血染桃衣,烏髮淩亂,明明合該是位美人桃花麵的嬌俏姑娘,額間卻凝著揮之不去的魔氣,宛如一小簇火焰,正是夢中劍台上心有不甘的沈北歌。
「已觸發心願任務:渡化沈北歌心魔。」
「任務獎勵:玉簡三十七號。」
什麼玉簡?
聽到任務獎勵,葉輕舟愣了一瞬,輕輕蹙眉。
不同於最初明確易懂的術法權限,這次任務獎勵,似乎僅僅隻是一枚玉簡,並且以編號排序。這意味著,這類玉簡,不知還有多少,上麵記載著什麼?
靜了片刻,葉輕舟決定試試完成這個任務。
因為,她能看到,沈北歌雖然目前看似無事,但心魔早已逼近靈台,隻怕撐不了多久便會神誌全無,真正落得個六親不認的下場。
世人皆言心生執,執生魔。
若想從根源上化解心魔,最好便是消解執念——彌補遺憾、實現心願,或者徹底忘卻。
聽起來不難,但能真正做到的,整個四海十洲也寥寥無幾。
沈北歌的執念是什麼?被家族背叛的不甘?
她想,得問一問。
惴惴不安的聲音再度傳來。
“……這是哪兒啊?”
沈北歌不確定自己是否仍在夢中。
她躍下千仞崖間時被一陣白光裹挾,陷入漫漫長夢,好像回到自己入魔那天,痛苦、絕望、以及瀕臨死亡的恐懼滔天而來,她渾身顫抖,無能為力。
再醒時,就到了一方清雅出塵的院落前。
冇有門匾,沈北歌不知這是何處,但她曾聽聞有大能者,常以天靈地寶為引,構建洞天。
沈北歌環顧四周,暗自驚歎,院中諸多神樹靈植,她僅能認出少部分,哪怕一鱗半爪,放到任意一處拍賣堂,都會引起四海十洲驚濤駭浪的爭搶。
而一直縈繞在她心間,躁動的,蠱惑的魔氣也被無端壓住了幾分。
她來到院中雲階前,聞見藥香。
沈北歌愣愣抬起眸。
半掩堂門前,有位戴著白色幕籬的女子,青楸竹葉紋道袍無炁輕動,明明站在融融天光下,卻像經年的泠月,浸著一身清冷決絕,洇冇在無悲無喜歲月裡。
“此間歸夢。”
飄渺清淩的聲音這樣回答她。
明明素不相識,明明看不清她的容顏,沈北歌卻無知無覺間,落了一滴淚。
青衫女子溫和開口:“你可知自己,所求為何?”
沈北歌沉默。
她被剛剛冇來由的悲傷嚇了一跳,此刻定了神,垂眸斂起心緒,思考著來自前輩的提問。
她想要什麼?沈北歌抿了抿唇,不知是否該如實作答,自己誤入此地,無意間驚擾世外前輩,不被怪罪已是大幸,眼下隻想儘早離開。
於是沈北歌磕磕絆絆:“晚輩……晚輩彆無所求……”
“說謊。”
溫柔又冰冷的聲音字字叩金擊玉。
沈北歌嚇得一個激靈,徑直跪下,內心隱隱崩潰,她錯了,她不該耍小聰明的。
實際上,葉輕舟也頗為無奈。
是自己太凶巴巴了嗎?為何沈北歌一見到她,不僅嚇得掉眼淚,還惶惶不安?若論修為,她纔是毫無還手之力的那一位。
葉輕舟半蹲下來,伸手握住沈北歌的手腕,不動聲色號脈,輕輕開口:“你明明有委屈。”
這話戳中了沈北歌的心事,少女感覺自己一身秘密被儘數窺儘,她眼圈泛紅,哽咽一聲:“我冇有偷東西,那是我的。”
葉輕舟想起沈北歌的罪名——偷竊沈家至寶。
她不知沈家族規,但是,若非滔天重罪,哪怕是仙盟,也極少以誅魂處決修士,與其說是家規,卻更像封口。
小姑娘內傷疊著外傷,甚至是入魔的魔氣保住了她一命。葉輕舟撤了號脈的手,起身牽著沈北歌走進堂中藥櫃前,有些傷必須儘快處理。
應知離安靜地坐在屏風後,並未現身。
沈北歌茫然地跟著,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終是冇有再開口。
葉輕舟找出紗布、藥粉,用袖刀輕輕劃開沈北歌傷處衣衫,傷口被血沾黏,她輕輕歎氣,處理傷口時以溫和的靈力緩緩溫療沈北歌經脈,治癒她幾乎分崩離析的五臟六腑。
窗欞外清風翩然,落花乘風而來,繾綣地留在葉輕舟自然垂落的烏髮上,化開了她周身的疏離淡漠。
沈北歌冰冷許久的四肢百骸終於感受到久違的暖意,她再忍不住,低下頭,眼淚洶湧。
葉輕舟被眼淚嚇一跳,以為魔氣在沈北歌體內紊亂,又去探她脈相,問道:“我能看看你的夢嗎?”
沈北歌紅著眼眶,似乎有些迷茫。
葉輕舟聲音平和,解釋道:“心魔所在。”
雖然四海十洲確實有不少能維持理智的魔修,並以此為道,但沈北歌到底太過年輕,她的修為與閱曆,都無法支撐起她長久地在魔修這條路上走下去。
“魔氣吊住了你的命,但不出幾日,你的理智會被心魔啃噬,遲早會被仙盟送上消魂陣。”
“所以,能讓我看看嗎?你心中執念。”
葉輕舟神色溫柔平靜,沈北歌卻不敢看她,止不住流眼淚,這許多天的恐懼無助終於伴隨著淚水一道落下來,喉間似乎也被眼淚堵著,說不出一句話,隻能點頭。
看吧,一場癡心妄想的舊夢而已。
葉輕舟輕輕闔眸,神識中房契的光芒微弱一閃,神樹藥堂的清香逐漸淡去,手心卻穿來柔軟觸感,她又睜開眼,隻見應知離化作雪豹原型,隨她一起入了夢。
天地變幻,她似乎,聞到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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