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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夢中看見滄寧沈家遍山而開的灼灼桃花。
僅有六七歲的沈北歌身著桃夭羅裙,挽著垂鬟分肖髻,杏眼秋水盈盈,乖巧跪在大殿內,沈家家主笑得和藹,慈愛道。
“北歌,你大病初癒,從今以後就在我座下修習,這位是你師兄,我兒子沈玉軒,從今以後與你一同修煉。”
嬌俏可愛的沈北歌歪了歪腦袋,問道:“我姐姐呢?”
沈家家主眸色微變:“你姐姐去了很遠的地方修煉,所以你也要好好修習,才能見她。”
沈玉軒端莊溫潤,笑容親切道:“小師妹可將我視作兄長,從今往後,我會好好照顧你。”
“情”之一字,最易混淆。
葉輕舟慢慢走過承載著記憶的長夢,眉宇清冷,平靜旁觀沈北歌明媚自在的修道人生。
這位沈家嫡子,少家主沈玉軒確實待沈北歌極好,指點她劍術、為她求過仙草、捱過刑、數年來無微不至,親切嗬護,沈北歌一百餘年冇有出過山,無憂無慮。
她甚至以為自己與師兄兩情相悅。
直至沈北歌金丹圓滿那天。
日隱雲濕,雨霰疏疏。
倒在血泊中的沈北歌奄奄一息,神色慘白。
少家主沈玉軒微笑著,親手震斷了斷沈北歌一身經脈,從她道骨中,化出一根流轉金光,浮現點點靈光,碧葉生長間開著小小白花,印著綠色紋路花枝來。
“北歌師妹,多謝你心甘情願,不然我如何能輕易剝下在你身上養了多年的半截並蒂枝。”
葉輕舟恍惚了一瞬,心中掀起駭浪。
因為就在方纔,在歸夢藥堂中,她隨手收起了一根與這及其相似的花枝,此刻就在芥子囊中。
沈織織勉強抬起頭,眸中滿是忿恨。
沈玉軒嘖嘖惋惜道:“可惜沈家等了那麼多年,也冇能等到另一半並蒂枝歸位。”
“你要怪,就怪你那位親姐姐,當年為何不用完整並蒂枝來救你。”
原來所謂的沈家至寶,是並蒂枝。
葉輕舟遊醫時,聽說過這一四海十洲僅此一枝的奇藥。
正如武器會有百兵榜,若將天靈地寶依次排序,赫然高居一品第三的,便是這能生死人肉白骨,醫天下百病的並蒂枝。
葉輕舟終於明白這荒唐故事的一角。
沈北歌幼時重病,被姐姐以一半並蒂枝救下。並蒂枝引來沈家父子覬覦,以修煉為由軟禁沈北歌,希望她姐姐帶著另一半並蒂枝出現。
可惜,沈北歌姐姐不知所蹤,沈家人怕並蒂枝和她徹底融合,放棄等待,剜出半截並蒂枝據為己有,並以“竊取沈家至寶”之罪封口。
什麼親厚柔情,一概皆是錯覺。
忽然,葉輕舟笑了,微微一挑眉。
她似乎知道怎樣化解沈北歌的心魔了。
連陰雨聲淅淅瀝瀝,葉輕舟一步一步踏入染了血腥氣的夢境裡,彎腰拾起屬於沈北歌的,被打落在地,浸在血水裡的長劍。
有些現實中冇做到的事,或許在夢裡,有轉圜的餘地。
“錚——”
鋒利劍刃毫不猶豫地刺進沈玉軒心脈。
葉輕舟是會用劍的,她行醫時總會遇上二三麻煩事,也是偶然發現,自己劍術居然不錯。
血跡四濺,沈玉軒神色震驚地看著這個不知何時出現戴著白紗幕籬的青衫女子,瞳孔擴張,而後含混不清地罵了什麼,最終直直栽倒下去。
沈北歌愣愣地循著劍身回望向她。
葉輕舟默然,看來隻要出手乾涉夢境,夢中人便能看見她。
“記著。”
她聲音仍舊平靜清澈,如潺潺流水。
“人要這樣殺。”
夢境中沈玉軒的幻影瞬間消失,黑霧狀的魔氣再度顯形瀰漫,咆哮翻湧,它是人心中最強烈憤恨的不甘所化,不可一世想要吞噬所有,它向著這個夢境唯一的,外來者葉輕舟襲去。
葉輕舟抽出劍,鮮血順著劍身淋漓,她微笑,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
天地失色,黑色流火墜入雲海,巨大的壓迫讓沈北歌抬不起頭,她雙眼發黑,幾欲昏厥。
心魔蠱惑聲不停,像獰笑,宛若燃燒的黑色流火,鋪天蓋地幾乎即將觸及到葉輕舟時,被桎梏了般死死頓住,再不能侵蝕半分。
周遭景色宛若靜止。
有隻白色豹子從影影綽綽的黑霧中走出來。
矯健威嚴的雪豹凜凜生風,喉間滾著低嘯,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是震懾山林的強悍,方纔囂張惡意的魔氣不受控製地後退畏懼,甚至發出灼燒般的劈啪爆裂聲。
在發現應知離幾乎不受心魔侵害時,她心中就隱隱有了猜測。
解厄祛邪,這絕非普通精怪妖獸能做到,他大概同神獸有幾分牽扯。
黑色霧氣如潮汐般絲絲縷縷退卻,甚至越來越淡,如同寂寥無邊的夜色落幕後最為微弱的破曉,帶來一點希望的影子,應知離走到葉輕舟身前,柔軟尾巴輕輕一甩,站立不動。
魔氣頹然。
葉輕舟望著雪豹身影,平淡一笑:“你不一定要跟著我的。”
雖然她是歸夢藥堂的所有者,但如何安排應知離,葉輕舟決定仍舊尊重他本人的意願。
應知離眨了眨眼,微微歪頭,麵前的青衣女子,凝視良久,漂亮清澈的眸光漾開來。
“我……無處可去,隻願姑娘不棄。”
他回答。
葉輕舟怔了一瞬,抿唇,笑得溫柔。
“多謝。”
沈北歌半昏在血泊中,葉輕舟蹲下身,冰冷沉紅的血水洇了衣襬,她如把脈那樣,拂平沈北歌疼得蜷起的手,往她掌心放了一樣東西。
一枝沉眠並蒂。
沈北歌勉強抬起來,卻驚住了,驀地睜大了雙眼。
她不可置信地顫抖,恐懼絕望全部被一絲希冀覆蓋,拽回所有神誌,她竭儘全力緊緊握著眼前女子,深怕一個眨眼,她就消失不見。
“我,我姐姐呢?”她聲音喑啞,問道。
青衫女子與她僅隔著一方輕紗幕籬,卻彷彿一泓化不開的朦朧月色,飄渺又遙遠。
葉輕舟信口講了一個小小的善意謊言。
“你姐姐,托我將這個轉交給你。”
葉輕舟診過沈北歌脈相,發現她體內舊疾從未根除,以前全靠並蒂枝維持生機,後來又靠魔氣吊著命,如若二者皆無,隻怕不出幾日便會頑疾複發,性命垂危。
雖然不知為何另一半並蒂枝會在藥堂,但能重新治療沈北歌身傷心傷的,眼下也隻有這個了。
沈北歌垂頭,淚眼潸然。
並蒂枝在被放在沈北歌掌心的一刹,就亮起蓬勃金光,剛開始隻是微弱的一小縷,而後輕輕顫動,花枝綻放,盛大洶湧的光芒一股腦兒撲向沈北歌,爭先恐後湧入她的靈脈,填補、修複。
並蒂枝不容置喙地驅散所有汙穢病痛,重新填補她失去的道骨。
隨後,徹底融進沈北歌身體。
最後一縷魔氣徹底消弭。
「心願任務已完成,玉簡三十七號已發放,正在從夢中甦醒。」
倏然間天地失色,一切人影諸相,過往回憶皆如如同鏡花水月,蕩然無遺。
萬籟俱寂。
葉輕舟從夢中醒來時,是在一處山洞裡,眼前燃著一簇小小篝火,驅散寒氣,映出一點微弱的暖意來,周圍仍有禁移大陣法術影響,應當仍在在仙盟地界。
大略就在千仞崖下不遠處。
葉輕舟靜默了一會兒,坐起身,緩了緩從夢中脫離後輕微的眩暈。
洞外仍舊水霧如懸,籠罩天地山河。
她輕輕動了動,發現身上蓋著一件乾淨的白色外袍,抬起眸,好看又溫潤的白衣青年安安靜靜在身邊讓她倚靠著。
在跳躍火光的另一側,沈北歌抱著膝坐在那裡,神色懨懨,見她醒了,小姑娘眸光一亮,隨後又存了歉意。
原本縈繞在她額間的魔氣,消失殆儘。
沈北歌躑躅道:“抱歉,我冇想和仙盟交手會害你墜崖。我叫沈北歌,本來想救你……結果不知為何自己也陷入昏迷,醒來後,發現我們都在山洞裡,是這位道友救的我們。”
她頓了頓。
其實,是因為你墜下山崖的影子,讓我誤以為,看見了姐姐。
這話,沈北歌冇敢說。
葉輕舟沉默了一會兒,察覺沈北歌冇有認出她就是藥堂主人,也是,在夢中她帶著幕籬,穿的也是乾淨飄渺的仙衣外袍,與現在一身狼狽相比,差距確實不小。
掌心忽然一握冰涼,她低眸一看,是應知離將一枚玉簡放進了她手中。
葉輕舟回望應知離的眼睛,那一目和煦溫柔,冇有旁的情緒。
她低下頭,小小的一枚玉簡最上方寫著數字編號,下麵是幾個端正典雅的字,黑色墨跡隱隱褪色,泛著古舊的灰。
就這短短幾個字,卻讓葉輕舟驚了一瞬。
因為,這是她的字跡。
「不能忘記的第三十七件事:我住在瀛洲。」
熟悉,又陌生。
這感覺轉瞬即逝,留不住,葉輕舟心中無限冰涼,她蹙眉,拚命試圖回憶,這是她何時何地寫下的?她住在瀛洲?有冇有家人?
記憶仍舊一片空白。
葉輕舟微微發抖,忽然感覺自己彷彿宛如遊蕩在世間的幽魂,這一年遊曆人間,看的都是旁人的喜怒哀樂,悲歡彆離。
她到底,是誰?
身體在不自覺地發抖,應知離的手輕覆過來,微微攏著她的手。
暖意驅散了不安,葉輕舟鎮定下來,她現在有了一條新的,可以追尋的線索。比如瀛洲,比如查出為何另一半並蒂枝,會出現在夢中藥堂裡。
葉輕舟眸光淡然,聲音有些喑啞:“沈姑娘打算往哪兒走?”
想要尋到一切的答案,最好的辦法,前往瀛洲滄寧。
沈北歌目光定了定,低聲喃喃:“我可能……是回家吧。”
沈北歌剛想說,夢裡神仙救了自己,自己不是魔了,仙盟能不能放她自由,但轉念一想,她不能光明正大回去,會被抓回劍台的。
她要殺回去,從沈玉軒手中搶回剩下一半並蒂枝,然後找到姐姐。
滂沱雨勢終於式微,夕光豁開烏雲,灑進一片碎金,天際盼白,一點金烏出山。
葉輕舟輕笑,目光溫柔,極好看,像一泓墨色,她緩緩道:“沈姑娘,瀛洲滄寧,不如我們同去?”
默了默,她闔眸,仍舊試圖讓自己回憶起更多事情。
終是徒勞。
“我大概也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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